2015-10-29*

徐誌摩《偶然》原文及賞析

偶然

徐誌摩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賞析1:
  
  徐誌摩這首《偶然》,很可能僅僅是一首情詩,是寫給一位偶然相愛一場而後又天各一方的情人的。不過,這首詩的意象已超越了它自身。我們完全可以把此詩看作是人生的感歎曲。人生的路途上,有著多少偶然的交會,又有多少美好的東西,僅僅是偶然的交會,永不重複。無論是纏綿的親情,還是動人的友誼,無論是偉大的母愛,還是純真的童心,無論是大街上會心的一笑,還是旅途中傾心的三言兩語,都往往是曇花一現,了無蹤影。那些消逝了的美,那些消逝的愛,又有多少能夠重新降臨。時間的魔鬼帶走了一切。對於天空中的雲影偶爾閃現在波心,實在是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更何況在人生茫茫無邊的大海上,心與心之間有時即使跋涉無窮的時日,也無法到達彼岸。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方向,我們偶然地相遇,又將匆匆地分別,永無再見的希望。那些相遇時互放的光亮,那些相遇時互相傾注的情意,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徐誌摩在這樣短短的小詩中,用了那麽單純的意境,那麽謹嚴的格式,那麽簡明的旋律,點化出一個朦朧而晶瑩,小巧而無垠的世界。我們漫步在這個世界之中,生發出多少人生的慨歎,多少往事的追懷,多少往事的回味,……但,並不如泣如訴,更不呼天搶地。我們隻是緩緩而有點沉重地漫步,偶爾抬頭仰望,透過葡萄架或深藍的雲彩,恰有一朵流星飛逝而過,我們心中,升起了縷縷淡淡的哀傷。但仍然漫步,那緩緩而又有點沉重的足音,如一個永恒,駐留在夜的天空。
  
  不失輕盈,不失飄逸,卻總是掩飾不住現實的悲傷,情感深處隱伏著一絲淡淡的失落。詩人對於美,對於人生,並不是看得可有可無的,而是懷著深深的眷戀,執著的追求,隻是美抑或人生的其他,都像天空中的雲影,黑夜海上的光亮,在瞬間都無影無蹤。他有憧憬,同時又無法擺脫一絲淡淡的哀傷。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似乎達觀,超脫。但在審美心理上,卻並非如此,最好你忘掉,其實是最不能忘掉。沒有一點超脫,沒有一點可有可無。有的是現實的哀傷,是一個真實的人,執著於生活的人,執著於理想的人,在屢遭失意中唱出的歌。憧憬與絕望,悲哀與瀟灑,奇妙地交織在一起。是一個純詩人的哀感。他的瀟灑與飄逸,也多半是他為了追求典雅的美,節製自己的感情而來的。
  
  徐誌摩處在一個貧困的國度最黑暗的年代,他滿懷著美的希望,在時代的夾縫中苦苦追尋著理想的光芒,但都如海灘上的鮮花,一朵朵在瞬間枯萎。他的歌喉,在生活的陰影逼迫下,最後變得暗啞、幹澀。即使早期一些詩,如我不知道風在哪一個方向吹等,雖然那麽輕柔,那麽飄逸,但仔細體味,也無不讓人感傷。寫於1926年的《偶然》,也是一樣,詩的深層信息中蕩漾著淡淡的哀傷。詩人無意投身時代火熱的鬥爭,也無意於表現所謂的時代本質,但時代的苦難,也同樣曲曲折折地映射在一個真純詩人的心靈深處。
  
  有的研究者認為,《偶然》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看得很飄忽、了無痕跡,把什麽都看得很淡,都看成無足輕重,無可無不可,把火熱情懷與旺盛的生命,都化作輕煙。這樣的結論,不能說全錯,但也不能說全對,因為這個結論是建立在研究者對《偶然》這首詩的表層信息的領會上的。而一首詩永久的魅力卻來自它的深層信息,《偶然》的深層信息傳達了一種人生的失落感——是飄逸的也是輕淡的。——它是詩人充溢著靈氣的靈魂在瞬間彈出的心音,單純的音符中回蕩著悠長,典雅的美感中起伏著騷動,飄逸的情調中蘊藏著深邃……


賞析2:
  注:寫於1926年5月,初載同年5月27日《晨報副刊·詩鐫》第9期,署名誌摩。這是徐誌摩和陸小曼合寫劇本《卞昆岡》第五幕裏老瞎子的唱詞。

能把偶然這樣一個極為抽象的時間副詞,使之形象化,置入象征性的結構,充滿情趣哲理,不但珠潤玉圓,朗朗上口而且餘味無窮,意溢於言外——徐誌摩的這首《偶然》小詩,對我來說,用上情有獨鍾之語而不為過。

詩史上,一部洋洋灑灑上千行長詩可以隨似水流年埋沒於無情的曆史沉積中,而某些玲瓏之短詩,卻能夠經曆史年代之久而獨放異彩。這首兩段十行的小詩,在現代詩歌長廊中,應堪稱別備一格之作。

這首《偶然》小詩,在徐誌摩詩美追求的曆程中,還具有一些獨特的轉折性意義。按徐誌摩的學生,著名詩人卡之琳的說法:這首詩在作者詩中是在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卡之琳編《徐誌摩詩集》第94頁)新月詩人陳夢家也認為:《偶然》以及《丁當-清新》等幾首詩,劃開了他前後兩期的鴻溝,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氣,用整齊柔麗清爽的詩句,來寫那微妙的靈魂的秘密。(《紀念徐誌摩》)。的確,此詩在格律上是頗能看出徐誌摩的功力與匠意的。全詩兩節,上下節格律對稱。每一節的第一句,第二句,第五句都是用三個音步組成。如: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殼,每節的第三、第四句則都是兩音步構成,如:你不必訝異,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音步的安排處理上顯然嚴謹中不乏灑脫,較長的音步與較短的音步相間,讀起來紆徐從容、委婉頓挫而朗朗上口。

而我在這裏尤需著重指出的是這首詩歌內部充滿著的,又使人不易察覺的諸種張力結構,這種張力結構在肌質與構架之間,意象與意象之間,意向與意向之間諸方麵都存在著。獨特的張力結構應當說是此詩富於藝術魅力的一個奧秘。

所謂張力,是英美新批評所主張和實踐的一個批評術語。通俗點說,可看作是在整體詩歌的有機體中卻包含著共存著的互相矛盾、背向而馳的辨證關係。一首詩歌,總體上必須是有機的,具各整體性的,但內部卻允許並且應該充滿各種各樣的矛盾和張力。充滿張力的詩歌,才能蘊含深刻、耐人咀嚼、回味無窮。因為隻有這樣的詩歌才不是靜止的,而是寓動於靜的。打個比方,滿張的弓雖是靜止不動的,但卻蘊滿飽含著隨時可以爆發的能量和力度。

就此詩說,首先,詩題與文本之間就蘊蓄著一定的張力。偶然是一個完全抽象化的時間副詞,在這個標題下寫什麽內容,應當說是自由隨意的,而作者在這抽象的標題下,寫的是兩件比較實在的事情,一是天空裏的雲偶爾投影在水裏的波心,二是你、我(都是象征性的意象)相逢在海上。如果我們用我和你,相遇之類的作標題,雖然未嚐不可,但詩味當是相去甚遠的。若用我和你、相遇之類誰都能從詩歌中概括出來的相當實際的詞作標題,這抽象和具象之間的張力,自然就蕩然無存了。

再次,詩歌文本內部的張力結構則更多。你/我就是一對二項對立,或是偶爾投影在波心,或是相遇在海上,都是人生旅途中擦肩而過的匆匆過客;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都以二元對立式的情感態度,及語義上的矛盾修辭法而呈現出充足的張力。尤其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一句詩,則我以為把它推崇為新批評所稱許的最適合於張力分析的經典詩句也不為過。你、我因各有自己的方向在茫茫人海中偶然相遇,交會著放出光芒,但卻擦肩而過,各奔自己的方向。兩個完全相異、背道而馳的意向——你有你的和我有我的恰恰統一、包孕在同一個句子裏,歸結在同樣的字眼——方向上。

作為給讀者以強烈的浪漫主義詩人印象的徐誌摩,這首詩歌的象征性——既有總體象征,又有局部性意象象征——也許格外值得注意。這首詩歌的總體象征是與前麵我們所分析的詩題與文本間的張力結構相一致的。在偶然這樣一個可以化生眾多具象的標題下,雲——水,你——我、黑夜的海、互放的光亮等意象及意象與意象之間的關係構成,都可以因為讀者個人情感閱曆的差異及體驗強度的深淺而進行不同的理解或組構。這正是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易·係辭》)的象征之以少喻多、以小喻大、以個別喻一般的妙用。或人世遭際挫折,或情感陰差陽錯,或追悔莫及、痛苦有加,或無奈苦笑,悵然若失……人生,必然會有這樣一些偶然的相逢和交會。而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必將成為永難忘懷的記憶而長伴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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