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10*

當老實人遇到世態炎涼

  當老實人遇到世態炎涼

  文/吳樹

  

  父親去世3年後,你來到了我家。50歲的母親需要一個老伴兒。

  你是一個老實人。見麵時,你深知自己各方麵都沒有優勢——房子小、工資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退休工人,而且剛剛結婚的兒子一家還需要幫襯,你誠懇地留母親在家吃口便飯。

  你沒讓她伸一下手,就做了四菜一湯,尤其是那道南瓜煲肉丁,讓母親吃得不忍釋筷。臨走時,你對我母親說:以後要是想吃了,就來。我家雖不寬裕,但招待個南瓜還是有的。

  母親選擇你,理由其實算得上自私——她服從並照顧了父親大半輩子,她想做一回被照顧的對象。

  就這樣,你和我母親住在了一起。

  那天,你、母親,外加我還有你兒子一家三口,一起吃了一頓飯。我特意將這頓飯安排在富麗堂皇的五星級酒店裏,表麵上看是為了表達對你的重視,其實是有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在作祟。

  但你並沒有讓我的炫耀得意多久,走出酒店時,你悄悄對我說:以後咱就是爺兒倆了,你要請我吃飯就去街邊的小店,在那兒我吃得飽,還不心疼。

  是你那太誠實的表情燙傷了我的虛偽,讓我覺得,跟一個老實人玩心眼,就像大人哄一個孩子的糖球兒一樣,已經接近了一種無恥。

  

  你把我母親照顧得很好,她每次見我都嚷嚷要減肥,那語氣是幸福的。

  你做的飯的確好吃,我在吃了幾次之後,對妻子所做的飯頗有幾分不滿,你悄悄把我拉到一邊說:再別誇我做的飯好吃了,說真的,誰一說我這個優點我就臉紅。一個大男人,把飯做得好,其他方麵草包一個,這哪算優點啊。

  我搬新家的那天,你和母親來給我們燎鍋底。你嚴格地按照民間燎鍋底的習俗,有條不紊地忙碌著。可是,等到吃飯時,卻到處都找不到你。打你的手機,也是關機狀態。像是掐算好了時間,等賓客散去,你回來了,仔細地收拾著那些狼藉杯盤,將剩菜剩飯裝在你事先準備好的飯盒裏,留著回家吃。

  母親不希望你這麽做,覺得委屈了你,你小聲對她嘀咕:晚上我給你新做,這些我吃。樹讚(我的名字)的錢都是辛苦換來的,咱幫不了孩子,那就盡量幫他省點兒。

  漸漸地,對你的好感越來越濃。有時候,甚至有一些依賴——默默換掉家裏的壞水龍頭;每天接送孩子上幼兒園;母親住院時,不眠不休地照顧她,直到出院後才告訴我們。

  

  隻是沒有想到有一天,你也會病倒,而且病得那樣嚴重。你在送我兒子去幼兒園的路上轟然倒下——腦血栓,半身不遂而臥床。

  原先隻會微笑的你,變得無比脆弱,總是流眼淚。我母親照顧你,你哭;你兒子給你削水果,你哭;我們推著輪椅帶你去郊遊,你哭;多次住院,看著錢如流水般被花掉,你哭。

  終於有一天,你用剃須刀片朝著自己的手腕狠狠地切了下去。搶救了5個小時,你才從死亡線上掙紮著回來,很疲憊,也很絕望。

  沒想到的是,先是你的兒子。他開始很少來看你,直至後來連麵都不肯露一下。母親在這個時候跟我提出要和你分手, 我老了,照顧不動他了。媽幫不上你什麽忙,但也不能撿個殘爹回來,做你的拖累。

  這就是冰冷的現實。我狠狠心,對躺在醫院裏的你說:屠叔,我媽病了。你的眼淚又是奪眶而出,曾幾何時,你的眼睛就是一個開關自如的水龍頭。我盡量做到不為之所動。

  屠叔,我們都得上班,我媽身體又不好。你看能不能這樣,出院後,你就回你自己的家,我幫你請個保姆。當然,錢由我來出,我也會經常去看你。

  話說到這裏時,你不再哭了。你頻繁地點頭,含混地說:這樣最好,這樣最好。不用請保姆,不用……

  走出病房,我流下眼淚。我去了家政公司,為你請了一個保姆,預交了一年的費用。然後,去了你家,請了工人把你的家重新裝修了一下。我在努力地做到仁至義盡。不為你,隻為安撫內心的不安。

  

  你不在的那個春節,過得有些寂寥。

  再也沒有一個人甘願紮在廚房裏,變著花樣地給我們做吃的。我們坐在五星級酒店裏吃年夜飯,卻再也吃不出濃濃的年味。回家路上,兒子說:我想吃爺爺做的鬆鼠鯉魚。妻子用眼睛示意兒子不要再說話,可是,兒子反而鬧得更凶:你們為什麽不讓爺爺回家過年?你們都是混蛋。妻子狠狠地給了兒子一個耳光。可是,那耳光卻像打在我的臉上,臉生生地疼。

  兒子的一句話,讓我們曾經自以為的所有心安都土崩瓦解了。我從後視鏡裏,看到母親的眼睛也紅紅的。

  可想而知,那是一個多麽不愉快的大年三十。我無比懷念去年你還在我們家的那個年——一個家的幸福溫馨,總是建立在有一個人默默無聞地付出,甘當配角的基礎上。今年,配角不在了,我才知道,戲很難看,極為無聊。

  新春的鍾聲敲響後,我還是驅車去了你那裏。你步履蹣跚地給我開了門,冷鍋冷灶的家,保姆回家過年了,給你的床頭預備了足夠吃到正月十五的點心,我的眼淚再也沒有止住。

  我開始給你包餃子。熱氣騰騰的餃子終於讓這個家有了一絲暖意。你一口一個地吃著餃子,眼淚劈裏啪啦地往下掉。我打開那瓶之前送給你的五糧液,給你和我各倒了一杯。

  初一的淩晨,我搖搖晃晃地離開你的家,走在冷清的大街上,滿目淒涼。手機響,是妻子打來的:你在哪兒?我再次發了火:我在一個孤寡老人的家裏。我們都是什麽人啊?人家能走能動時,咱利用人家;人家現在動不了,咱把人家送回去了。咱良心都讓狗吃了,還人模狗樣地仁義道德,我呸!

  罵夠了,罵累了,我毫不猶豫地跑了回去,背起你就往外走。你掙紮,問我:你這是幹嗎?我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對你說:回家。

  

  你回來了。最直接表達高興的,是我的兒子。他對你又摟又親,吵鬧著要吃鬆鼠鯉魚,要吃炸麻花,要做麵人小卡。

  妻子把我拉到小屋,問我:你瘋了?他兒子都不管他,你把他接回來幹嗎?我心平氣和地說:如果你愛我,如果你在乎我,就把他當家人。因為在我心裏,他就是家人,就是親人。放棄他,很容易,但是我過不了自己心裏的坎兒。我想活得心安一點兒,就這麽簡單。

  同樣的話,說給母親聽時,她淚如雨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兒子,媽沒想到你這麽有情有義。我說:媽,放心吧。話說得難聽一點兒,就算有一天,你走在屠叔的前麵,我也會為他養老送終。再說白一點兒,以我現在的收入,養個屠叔還費勁嗎?多個親人,有什麽不好呢?

  不一會兒,我的兒子進來了,進來就求我:爸爸,別再把爺爺送走了。以後,我照顧他,以後你老了,我也照顧你。我把兒子摟在懷裏,心裏一陣陣驚悸,還好,還好沒有明白得太晚,還好沒在孩子心目中留下一個不孝之子的印象。

  母親和你正式登記結了婚。這之後,每個周末,不管有多大的事情,我們一家三口都會風雨無阻地回家——你和我母親的家。等待我們的永遠是一桌很家常、很可口的飯菜。你居然能做飯了,雖然是在輪椅上,這在別人看來實在是個奇跡,但是,我們卻對此習以為常,覺得你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生命不息,為兒女操勞不止。你樂在其中,我們,也安於享受。

  漸漸地,你又像原來一樣,開始做這個家庭的配角,把自己放在努力不被關注的位置上。你覺得那裏安全,那是最適合你的位置。我也不再同你客氣,有時甚至會命令你做一些家務,比如在你有些慵懶的時候。我知道,我必須用這種方式盡量延緩你的衰老,延遲你完全失去行動能力的速度。因為,有你在,家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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