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01*

魯迅語錄

【一九一九年】

隻要從來如此,便是寶貝。即使無名腫毒,倘若生在中國人身上,也便"紅腫之處,豔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國粹所在,妙不可言。隨感錄三十九

顯微鏡的所以製造,本為看那些極細微的自然物的;現在既用人工,何妨便刻在一塊半尺方的象牙板上,一目了然,省卻用顯微鏡的工夫呢?隨感錄四十七

(美國)他們於各國的書,都肯翻譯;或者取其所長,或者看看這些人如何思想,如何舉動:這是他們的長處。中國一聽得本國書籍,間有譯了外國文的,便以為定然寶貝,實是大誤。(拳術與拳匪)

城裏的逃到鄉下,鄉下的逃到城裏。問他們什麽事,他們答道,"他們說要來了。"可見大家都單怕"來了",同我一樣。("來了")

殺了"現在",也便殺了"將來"。━━"將來"是子孫的時代。(現在的屠殺者)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臣民,隻願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領隻是"幸免"。(暴君的臣民)

【一九二二年】

別的都是誑,隻有漢人有一種"生降死不降"的怪脾氣,卻是真的。("生降死不降")

總之,諸公掊擊新文化而張皇舊學問,倘不自相矛盾,倒也不失其為一種主張。可惜的是於舊學並無門徑,並主張也還不配。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國粹的知己,則國粹更要慚惶煞人!(估《學衡》)

【一九二五年】

中國的許多人,大抵患有一種"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連人的劣跡或罪狀,宣布起來也大抵是十條,仿佛犯了九條的時候總不肯歇手。(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但悲壯滑稽,卻都是十景病的仇敵...中國如十景病尚存,則不便盧梭他們似的瘋子決不產生,並且也決不產生一個悲劇作家或喜劇作家或諷刺詩人。...倘在民康物阜時候,因為十景病的發作,新的雷峰塔也會再造的罷。但將來的命運,不也就可以推想而知麽?(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中國書都是好的,說不好即不懂;這話是老得生了鏽了老兵器。講《易經》的就多用這方法:"易",是玄妙的,你以為非者,就因為你不懂。(報《"奇哉"所謂......》)

跳蚤的來吮血,雖然可惡,而一聲不響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蚊子便不然了...未呆之前,要哼哼地發一篇大議論,卻使人覺得討厭。如果所哼的是在說明人血應該給它充饑的理由,那就更其討厭了,幸而我不懂。...肚子餓了,抓著就是一口,決不談道理,弄玄虛。被吃者也無須在被吃之前,先承認自己之理應被吃,心悅誠服,誓死不二。人類,可是也頗擅長於哼哼的了,害中取小,它們的避之惟恐不速,正是絕頂聰明。(夏三蟲)

他們自己就常常隨便大說大笑,而單是禁止孩子。(忽然想到)

約翰彌爾說:"專製使人們變成冷嘲。"我們卻天下太平,連冷嘲也沒有。我想:暴君的專製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製使人們變成死相。(忽然想到)

有些外(國)人,很希望中國永遠是一個大古董經供他們的賞鑒這雖然可惡,卻還不奇,因為他們究竟是外人。而中國竟也有自己還不夠,並且要率領了少年,赤子,共成一個大古董以供他們的賞鑒者,則真不知是生著怎樣的心肝。(忽然想到)

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自下而上,二要溫飽,三要發展。苟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散,秘製膏丹,全都踏倒他。(忽然想到)

勇者憤怒,抽刀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刀向更弱者。(雜感)

無論愛什麽,━━飯,異性,國,民族,人類等等,━━隻有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二六時中,沒有已時者有望。但太覺疲勞時,也無妨休息一會罷;但休息之後,就再來一回罷,而且兩回,三回......。血書,章程,請願,講學,哭,電報,開會,挽聯,演說,神經衰弱,則一切無用。(雜感)

我自己,是什麽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的路;即使前麵是深淵,荊棘,狹穀,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北京通信)

我之所謂自下而上,並不是苟活;所謂溫飽,並不是奢侈;所謂驚慌,也不是放縱。

蔑棄古訓,是刻不容緩的了(北京通信)

偉大的長城!......其實,從來不過徒然役死許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嚐擋得住。現在不過一種古跡了,但一時也不會滅盡,或者還要保存它。...何時才不給長城添新磚呢?這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長城)

公道和武力合為一體的文明,世界上本未出現,那萌芽或者隻在幾個先驅者和幾群被迫壓民族的腦中。但是,當自己有了力量的時候,卻往往離而為二了。(忽然想到十)

共同抗拒,改革,奮鬥三十年。不夠,就再一代,二代......。這樣的數目,從個體看來,仿佛是可怕的,但倘若這一點就怕,便無藥可救,隻好甘心滅亡。因為在民族的曆史上,這不過是一個極短時期,此外實沒有更快的捷徑。(忽然想到十)

又是軟下指頭,又是當場暈倒。斷指是極小部分的自殺,暈倒是極暫時中的死亡。我希望這樣的教育不普及,從此以後,不再有這樣的現象。(十一)

誰說中國不善於改變呢?每一新的事物進來,真實雖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會改變。不過並非將自己變得合於新事物,乃是將新事物變得合於自己而已。(補白)

《鬼穀子》自然是偽書,決非蘇秦,張儀的老師所作;但作者也決不是"小人",倒是一個老實人。......人們常用,不以為奇,作者知道了一點,便筆之書,當作秘訣,可見稟性純厚,不但手段,便是心裏的機詐也並不多。。如果是大富翁,他肯將十元鈔票嵌在鏡屏裏當寶貝麽?(補白)

早就應該有一片嶄新的文場,早就應該有幾個凶猛的闖將!(論睜了眼看)

中國最不值錢的是工人的體力了,其次是咱們的所謂文章,隻有伶俐最值錢。(並非閑話三)

要風化好,是在解放人性,普及教育,尤其是性教育,這正是教育者所當為之事,"收起來"卻是管監牢的禁卒哥哥的專門。(堅壁清野主義)

做皇帝是要百姓的,他(張獻忠)就要殺完他的百姓,使他無皇帝可做。正如傷風化是要女生的,現在關起一切女生,也就無風化可傷一般。(堅壁清野主義)

天下所多的是愚婦人,那裏能想到這些事;始終用了她多年煉就的眼光,觀察一切:見一封信,疑心是情書了;聞一聲笑,以為是懷春了;隻要男人來訪,就是情夫;為什麽上公園呢,總該是赴密約。(寡婦主義)

一個闊人說要讀經,嗡的一陣一群狹人也說要讀經。(這個與那個)

孤獨的精神的戰士,雖然為民眾戰鬥,卻往往反為這"所為"而滅亡。(這個與那個)

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這個與那個)

優勝者固然可敬,但那雖然落後而仍非跑至終點不止的競技者,和見了這樣的競技者而肅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國將來的脊梁。(這個與那個)

我也曾有如現在的青年一樣,向已死和未死的導師們問過應走的路。他們都說:不可向東,或西,或南,或北。但不說應該向東,或西,或南,或北。我終於發見他們心底裏的蘊蓄了:不過是一個"不走"而已。(這個與那個)

敵手也須是剛勇的鬥士,一敗之後,或自愧自悔不再來,或尚須堂皇地來相報複,那當然都無不可。...老實人將它的落水認作受洗,以為必已稱悔,不再出而咬人,實在是大錯而特錯的事。狗是貓不是伊敵嗎?它卻雖然是狗,又很像貓,折中,公允,調和,平正之狀可掬,悠悠然擺出別個無不偏激,惟獨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臉來。

叭兒狗如可寬恕,別的狗也大可不必打了,因為它們雖然非常勢利,但究竟還有些像狼,帶著野性,不至於如此騎牆。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是直道。中國最多的卻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俗語說:"忠厚是無用的別名",也許太刻薄一點罷,但仔細想來,卻也覺得並非唆人作惡之談,乃是歸納了許多苦楚的經曆之後的警句。

假使此後光明和黑暗還不能作徹底的戰鬥,老實人誤將縱惡當作寬容,一味姑息下去,則現在似的混沌狀態,是可以無窮無盡的。(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

【一九二六年】

我一向以為下地獄的事,待死後再對付,隻有目前的生活的枯燥是最可怕的,於是便不免有時得罪人,有時則尋些小玩意兒來開開笑口,但這也就是得罪人。得罪人當然要受報,那也隻好準備著。(有趣的消息)

我似乎隻有專講上帝,才可以免於危險,而這事又非我所長。(不是信)

我正因為生在東方,而且生在中國,所以"中庸""穩妥"的餘毒,還淪肌浹髓,比起法國的勃羅亞━━他簡直稱大報的記者為"蛆蟲"━━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使我自慚究竟不及白人之毒辣勇猛。(我還不能"帶住")

人們的苦痛是不容易相通的。因為不易相通,殺人者便以殺人為唯一要道,甚至於還當作快樂。然而也因為不容易相通,所以殺人者所顯示的"死之恐怖",仍然不能夠儆戒後來,使人民永遠變作牛馬。("死地")

但我卻懇切地希望:"請願"的事,從此可以停止了。倘用了這許多血,竟換得一個這樣的覺悟和決心,而且永遠紀念著,則似乎還不算是很大的折本。("死地")

會覺得死屍的沉重,不願抱持的民族裏,先烈的"死"是後人的"生"的唯一的靈藥,但倘在不再覺得沉重的民族裏,卻不過是壓得一同淪滅的東西。("死地")

中國的有誌於改革的青年,是知道死屍的沉重的,所以總是"請願"。殊不知別有不覺得死屍的沉重的人們在,而且一並屠殺了"知道死屍的沉重"的心。("死地")

這是中國的老例。讀書人的心裏大抵含著殺機,對於異己者總給他安排下一點可死之道。(可慘與可笑)

我以為倘要鍛煉群眾領袖的錯處,隻有兩點:一是還以請願為有用,二是將對手看得太好了。(空談)

改革自然常不免於流血,但流血非即等於改革。(空談)

請願雖然是無論那一國度裏常有的事,不至於死的事,但我們已經知道中國是例外,除非你能將"槍林彈雨"消除。正規的戰法,也必須對手是英雄才適用。(空談)

用壕塹戰。這並非吝惜生命,乃是不肯虛擲生命,因為戰士的生命是寶貴的。在戰士不多的地方,這生命就愈寶貴。(空談)

以血的洪流淹死一個敵人,以同胞的屍體填滿一個缺陷,已經是陳腐的話了。(空談)

萬事既然是戲,則不平也非真,不報也非怯了。(馬上支日記)

再說一遍,我乃黨同而伐異,"濟私"而不"假 公",零賣力氣而不全做犧牲,敢賣自己而不賣朋友,以為這樣也好者不妨往來,以為不行者無須勞駕;也不收策略的同情,更不要人布施什麽忠誠的友誼,簡簡單單,如此而已。(新的世故)

【一九二七年】

受壓製的人們,被壓製時隻能忍苦,幸而解放了便隻知道作樂,悲壯劇是不能久留在記憶裏的。(黃花節的雜感)

到現在為止,凡有大度,寬容,慈悲仁厚等等美名,也大抵是名實並用者失敗,隻用其名者成功的。(慶祝滬寧克複的那一邊)

我對於佛教先有一種偏見,以為堅苦的小乘教倒是佛教,待到飲酒食肉的闊人富翁,隻要吃一餐素,便可以稱為居士,算作信徒,雖然美其名曰大乘,流播也更廣遠,然而這教卻因為容易信奉,因而變為浮滑,或者竟等於零了。(慶祝滬寧克複的那一邊)

唐歐陽詢《藝文類聚》二十五引梁簡文帝《誡當陽公大心書》: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案:後世小器文人,不敢說出,不敢想到。(書苑折技)

魯迅魯迅,多少廣告,假汝之名以行!(辭"大義")

"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即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一定要有這種人,世界才不寂寞。(反"漫談")

我先前總以為人是有罪,所以槍斃或坐監。現在才知道其中的許多,是先因為被人認為"可惡",這才終於犯了罪。(可惡罪)

下巴總要慢慢掛下,將嘴張了開來。這實在不大雅觀;仿佛精神上缺少著一樣什麽機件。...咬筋一收縮,便能咬碎一個核桃。有著這麽大的力量的筋,有時竟不能收住一個並不沉重的自己的下巴,雖然正在看得出神的時候,倒也情有可原,但我總以為究竟不是什麽體麵的事。(略論中國人的臉)

人+家畜性=某一種人(略論中國人的臉)

約翰穆勒說:專製使人們變成冷嘲。而他竟不知道共和使人們變成沉默。(小雜感)

曾經闊氣的要複古,正在闊氣的要保持現狀,未曾闊氣的要革新。大抵如是。大抵!

人們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國大半。(小雜感)

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小雜感)

唐朝人早就知道,窮措大想做富貴詩,多用些"金""玉""錦""綺"字麵,自以為豪華,而不知適見其寒蠢。真會寫富貴景象的,有道:"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全不用那些字。(小雜感)

革命文學家風起去湧的所在,其實是並沒有革命的。(小雜感)

【一九二九年】

我們"皇漢"人實在有些怪脾氣的:外國人論及我們缺點的不欲聞,說好處的就相信,講科學者不大提,有幾個說神見鬼的便紹介。("皇漢醫學")

【一九三三年】

任他們鬥爭著,自己不與鬥,隻是看。(觀鬥)

外國用火藥製造子彈禦敵,中國卻用它做爆竹敬神;外國用羅盤針航海,中國卻用它看風水;外國用鴉片醫病,中國卻拿來當飯吃。同是一種東西,而中外用法之不同有如此。(電的利弊)

有本可以通,而因了各種關係,不敢通,或不願通的。(不通兩種)

其實也並非作者的不通,大抵倒是恐怕"不準通",因而先就"不敢通"了的緣故。頭等聰明人不談這些,就成了"為藝術的藝術"家。(不通兩種)

現在是盜亦摩登,娼亦摩登,所以賭咒亦摩登,變成宣誓了。(賭咒)

行"中庸"的人民,其實是頗不免於偏激的。......然則聖人為什麽大呼"中庸"呢?曰:這正因為大家並不中庸的緣故。人怕有所缺,這才想起他所需。...以孔子交遊之廣,事實上沒法子隻好尋狂狷相與,這便是他在理想上之所以哼著"中庸、中庸"的原因。(同上)

他們的像沙,是被統治者"治"成功的,用文言說,就是"治績"。(沙)

他們都是自私自利的沙,可以肥己就肥己,而且每一粒都是皇帝,可以稱尊處就稱尊。有些人譯俄皇為"沙皇",移贈此輩,倒是極確切的尊號。(沙)

大多數人卻還隻是爬,認定自己的冤家並不在上麵,而隻在旁邊━━是那些一同在爬的人。(爬和撞)

我們雖掛孔子的門徒招牌,卻是莊生的私淑弟子。("論語一年")

奴隸是不準笑的。他們會笑,就怕他們也會哭,會怒,會鬧起來。("論語一年")

在方寸的象牙版上刻一篇《蘭亭序》,至今還有"藝術品"之稱,但倘將這掛在萬裏長城的牆頭,或供在雲岡的丈八佛像的足下,它就渺小得看不見了,即使熱心者竭力指點,也不過令觀者生一種滑稽之感。(小品文的危機)

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來的東西;但自然,它也能給人愉快和休息,然而這並不是"小擺設",更不是撫慰和麻痹,它給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養,是勞作和戰鬥之前的準備。(小品文的危機)

七日一報十日一談,收羅廢料,裝進讀者的腦子裏去,看過一年半載,就滿腦子都是某闊人如何摸牌,某明星如何打嚏的典故。開心是自然也開心的。但是,人世卻也要完結在這些歡迎開心的開心的人們之中的罷。(幫閑法發隱)

後來不知怎的,女人就倒了黴:項頸上,手上,腳上,全都鎖上了鏈條,扣上了圈兒,環兒,━━雖然過了幾千年這些圈兒環兒大都已經變成了金的銀的,鑲上了珍珠寶鑽,然而這些項圈,鐲子,戒指等等,到現在還是女奴的象征。(男人的進化)

如果雄狗對雌狗用起這樣巧妙而嚴厲的手段來,雌的一定要急得"跳牆",然而人卻隻會跳井。(男人的進化)

晉以來的名流,每一個人總有三種小玩意,一是《論語》和《孝經》,二是《老子》,三是《維摩詰經》。(吃教)

自己明知道是奴隸,打熬著,並且不平著,掙紮著,一麵"意圖"掙脫以至實行掙脫的,即使暫時失敗,還是套上了鐐銬罷,他卻不過是單單的奴隸。如果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讚歎,撫摩,陶醉,那可簡直是萬劫不複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別人永遠安住於這生活。(漫與)

大家把他供起來,希望他少作惡。然而如果他不作惡,他還受得著供養麽,你想?(火)

到了"求仕不獲無足悲求而不得其地以竄者,毋亦天下之至哀歟"(太炎)的時代,卻實在是求糊塗而不可得了。糊塗主義,唯無是非觀等等━━本來要算中國的高尚道德。(難得糊塗)

"秘"是中國非常普遍的東西,連關於國家大事的會議,也總是"內容非常秘密",大家不知道。但是作文卻好像偏偏並無秘訣,假使有,每個作家一定是傳給其子孫的了,然而祖傳的作家很少見。(作文秘訣)

做古文的秘訣,是要通篇都有來曆,而非古人的成文;也就是通篇是自己做的,而又全非自己所做,個人其實並沒有說什麽;也就是"事出有因",而又"查無實據"。(作文秘訣)

至於修辭,也有一點秘訣:一要朦朧,二要難懂。那方法,是:縮短句子,多用難字。譬如罷,作文論秦朝事,寫一句"秦始皇乃始燒書",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須翻譯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做得朦朧,這便是所謂"好"麽?答曰:也不盡然,其實是不過掩了醜。但是,"知恥近乎勇",掩了醜,也就仿佛近乎好了。(作文秘訣)

用手穿針沒有人看:用腳穿針就可以搭帳篷賣錢;一幅畫片,平淡無奇,裝在匣子裏,挖一個洞,化為西洋鏡,人們就張著嘴熱心的要看了。(作文秘訣)

"白描"卻並沒有秘訣。如果要說有,也不過是和障眼法反一詞:有真意,少做作,勿賣弄而已。(作文秘訣)

搗鬼有術,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來無有。(搗鬼心傳)

革命者因為受壓迫,所以鑽到地裏去,現在是壓迫者和他的爪牙,也躲進暗地裏去了。這是因為雖在軍刀的保護之下,胡說八道,其實卻毫無自信的緣故;而且連對於軍刀的力量,也在懷著疑。一麵胡說八道,一麵想著將來的變化,就越加縮進暗地裏去準備著情勢一變,就另換一副麵孔,另拿一張旗子,從新來一回。而拿著軍刀的偉人存在外國銀行裏的錢,也使他們的自信力更加動搖的。(一九三三年上海所感)

我們從幼小以來,就受著對於意外的事情,變化非常的事情,絕不驚奇的教育。(一九三三年上海所感)

愚民的發生,是愚民政策的結果。(一九三三年上海所感)

【一九三四年】

漫罵固然冤屈了許多好人,但含含糊糊的撲滅"漫罵",卻包庇了一切壞種。(漫罵)

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賴以糊口。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官的鄙商,亦中國舊習,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的眼中跌落了。("京派"與"海派")

北人的優點是厚重,南人的優點是機靈。但厚重之弊也愚,機靈之弊也獍,所以某先生曾經指出缺點道:北方人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南方人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就有閑階級而言,我以為大體是的確的。(南人和北人)

不過做文章的是南人多,北方卻受了影響。北京的報紙上,油嘴滑舌,吞吞吐吐,顧影自憐的文字不是比六七年前多了嗎?這倘和北方固有的"貧嘴"一結婚,產生出來的一定是一種不祥的新劣種!(南人和北人)

造化賦給我們的腰和脖子,本是可以彎曲的,彎腰曲背,在中國是一種常態,逆來尚須順受,順來自然更當順受了。所以我們是最能研究人體,順其自然而用之的人民,脖子最細,發明了砍頭;膝關節能彎,發明了下跪;臀部多肉,又不致命,就發明了打屁股。(洋服的沒落)

暴露者揭發種種隱秘,自以為有益於人們,然而無聊的人,為消遣無聊計,是甘於受欺,並且安於自欺的,否則就更無聊賴。...暴露者隻在有為的人們中有益,在無聊的人們中便要滅亡。(朋友)

一個名詞歸化中國,不久就弄成一團糟。(一思而行)

假使一個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著,不久準可以圍滿一堆人;又假使又有一個人,無端大叫一聲,拔步便跑,同時準可以大家都逃散。(一思而行)

"囗囗"是國貨,《穆天子傳》上就有這玩意兒,先生教我說:這是闕文。......不過先前是隻見於古人的著作裏的,無法可補,現在卻見於今人的著作上了,欲補不能。

現在是什麽東西都要用錢買,自然也都可以賣錢。但連"沒有東西"也可以賣錢,卻未免有些出乎意表。("......""囗囗囗囗"論補)

我們中國是大人用的玩具多:姨太太,雅片槍,麻雀牌,《毛毛雨》,科學靈乩,金剛法會,還有別的,忙個不了,沒有功夫想到孩子身上去了。(玩具)

既尊孔子,又拜活佛者,也就是恰如將他的錢試買各種股票,分存許多銀行一樣,其實是那一麵都不相信的。(難行和不信)

我曾經從生理學來證明過中國打屁股之合理:假使屁股是為了排泄或坐坐而生的罷,就不必這麽大,腳底要小得遠,不是足夠支持全身了麽?我們現在早不吃人了,肉也用不著這麽多。那麽,可見是專供打打之用的了。有時告訴人們,大抵以為是"幽默"。但假如有被打了的人,或自己遭了打,我想,恐怕那感應就不能這樣了罷。沒有法子,在大家都不適意的時候,恐怕終於是"中國沒有幽默"的了。(玩笑隻當它玩笑下)

一願:從此不再胡亂和別人去攀親。...二願:從此眼光離開臍下三寸。(中秋二願)

運命並不是中國人的事前的指導,乃是事後的一種不費心思的解釋。(運命)

中國人自然有迷信,也有"信",但好像很少有"堅信"。(運命)

【一九三五年】

非隱士的心目中的隱士,是聲聞不彰,息影山林的人物。但這種人物,民間是不會知道的。...隱士家裏也會有幫閑,說起來似乎不近情理,但一到招牌可以換飯的時候,那是立刻就有幫閑的,這叫作"啃招牌邊"。這一點,也頗為非隱士的人們所垢病,以為隱士身上而有油可揩,則隱士之闊綽可想了。(隱士)

凡是有名的隱士,他總是已經有了"悠哉遊哉,聊以卒歲"的幸福的。(隱士)

登仕,是噉(即啖)飯之道,歸隱,也是噉飯之道。...幫閑們或開鑼,或喝道,那是因為自己還不配"隱",所以隻好揩一點"隱"油,其實也還不外乎噉飯之道。(隱士)

維持現狀說是任何時候都有的,讚成者也不會少,然而在任何時候都沒有效,因為在實際上決定做不到。(從別字說開去)

腦子給古今各種馬隊踐踏了一通之後,弄得亂七八糟,但蹄跡當然是有些存留的,這就是所謂"有所得"。這一種"有所得"當然不會清清楚楚,大概是似懂非懂的居多,所以自以為通文了,其實卻沒有通,自以為識字了,其實也沒有識。自己本是胡塗的,寫起文章來自然也胡塗,讀者看起文章來,自然也不會倒明白。(人生識字胡塗始)

即使是孔夫子,缺點總也有的,在平時誰也不理會,本是可以原諒的。然而如果聖人之徒出來胡說一通,以為聖是這樣,是那樣,所以你也非這樣不可的話,人們可就禁不住要笑起來了。(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

孔夫子曾經計劃過出色的治國的方法,但那是為了治民眾者,即權勢者設想的方法,為民眾本身的,卻一點也沒有。(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

我在這裏,並非主張文人應該傲慢,或不妨傲慢,隻是說,文人不應該隨和;而且文人也不會隨和,會隨和的,隻有和事老。...他得熱烈地主張著所是一樣,熱烈地攻擊著所非,像熱烈地擁抱著所愛一樣,熱烈地擁抱著所憎━━...因為要折斷他的肋骨。(再論"文人相輕")

清客,還要有清客的本領的,雖然是有骨氣者所不屑為,卻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例如李漁的《一家言》,袁枚的《隨園詩話》,就不是每個幫閑都做得出來的。必須有幫閑之誌,又有幫閑之才,這才是真正的幫閑。如果有其誌而無其才,亂點古書,重抄笑話,吹拍名士,拉扯趣聞,而居然不顧臉皮,大擺架子,反自以為得意,━━自然也還有人以為有趣,但按其實,卻不過"扯淡"而已。

幫閑的盛世是幫忙,到末代就隻剩了這扯淡。(從幫忙到扯淡)

有人說中國是"文字國",有些像,卻還不充足,中國倒該說是最不看重文字的"文字遊戲國"。(逃名)

這不隻是文壇可憐,也是時代可憐,而且這可憐中,連"看熱鬧"的讀者和論客都在內。凡有可憐的作品,正是代表了可憐的時代。...不但要以熱烈的憎,向"異己"者進攻,還要以熱烈的憎,向"死的說教者"抗戰。(七論"文人相輕"━━兩傷)

講小道理,或沒道理,而又不是長篇的,才可謂之小品。至於有骨力的文章,恐不如謂之"短文",短當然不及長,寥寥幾句,也說不尺森羅萬象,然而它並不"小"。(雜談小品文)

"珍本"並不就是"善本",有些是正因為它無聊,沒有人要看,這才日就滅亡,少下去;因為少,所以"珍"起來。(雜談小品文)

選本所顯示的,往往並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選者的眼光。眼光愈銳利,見識愈深廣,選本固然愈準確,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殺了作者真相的居多,這才是一個"文人浩劫"。

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譬如勇士,也戰鬥,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隻取他末一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裏,尊為性交大師,那當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的,然而,豈不冤哉!(題未定草)

鼎在當時,一定是幹幹淨淨,金光燦爛的,換了術語來說,就是它並不"靜穆",倒有些"熱烈"。(題未定草)

若求君子,寬縱小人,自以為明察秋毫,而實則反助小人張目。(題未定草)

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但我要重申九年前的主張:不要再請願!(題未定草)

【一九三六年】

用筆和舌將淪為異族的奴隸之苦告訴大家,自然是不錯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著這樣的結論:"那麽,到底不如我們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隸好。"(半夏小集)

我以為凡對於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熱風》題記)

論時事不留麵子,砭錮弊常取類型。(《偽自由書》前記)

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麽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死》)

魯迅論創作:

於是乎就不免發生阿Q可要做革命黨的問題了。據我的意思,中國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會做的。...此後倘再有改革,我相信還會有阿Q似的革命黨出現。(《阿Q正傳》的成因)

我的一切小說中,指明著某處的卻少得很。中國人幾乎都是愛護家鄉,奚落別處的大英雄,阿Q也很有這脾氣。那時我想,假如做一篇暴露小說,指定事情出在某處的罷,那麽,某處人恨得不共戴天,非某處人卻無異隔岸觀火,彼此都不反省,一班人咬牙切齒,一班人飄飄然,不但作品的意義和作用完全失掉了,還要由此生出無聊的枝節來,大家爭一通閑氣...為了醫病,方子上開人參,吃法不好,倒落得滿身浮腫,用蘿卜來解,這才恢複了先前一樣的瘦,人參白買了,還空空的折貼了蘿卜子。

我的方法是使讀者摸不著在寫自己以外的誰,一下子就推諉掉,變成旁觀者,而疑心到像是寫自己,又像是寫一切人,由此開出反省的道路。

倘有同一營壘中人,化了裝從背後給我一刀,則我對於他的憎惡和鄙視,是在明顯的敵人之上的。(阿Q正傳的成因)

願使偏愛我的文字的主顧得到一點歡喜,憎惡我的文字的東西得到一點嘔吐,━━我自己知道我並不大度,那些東西因我的文字而嘔吐,我也很高興的。(寫在《墳》後麵)

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地解剖我自己,發表一點,酷愛溫暖的人物已經覺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來,末路真不知要怎樣。我有時也想就此驅除旁人,到那時還不唾棄我的,即使是梟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這才是我的真朋友。倘使並這個也沒有,則就我一個人也行。(寫在《墳》後麵)

思想上,也何嚐不中些莊周韓非的毒,時而很隨便,時而很峻急。(寫在《墳》後麵)

戰鬥正未有窮期,老譜將不斷的襲用。(偽自由書後記)

一定要到得"不幸而言中",這才大家默默無言,然而為時已晚,是彼此都大可悲哀的。我寧可如邵洵美輩的《人言》之所說:"意氣多於議論,捏造多於實證。"(且介亭雜文二集序言)

以過去和現在的鐵鑄一般的事實以測將來,洞若觀火!(《守常全集》題記)

《世說》這一部書,差不多就可以看成做一部名士底教科書。(中國小說的曆史的變遷)

大概人生現在底缺陷,中國人也很知道,但不願意說出來;因為一說出來,就要發生"怎樣補救這缺點"的問題,或者免不了要煩悶,要改良,事情就麻煩了。而中國人不大喜歡麻煩和煩悶,現在倘在小說裏敘了人生底缺陷,便要使讀者感著不快。所以凡是曆史上不團圓的,在小說裏往往給他團圓;沒有報應的,給他報應,互相騙騙。━━這實在是關於國民性底問題。(中國小說的曆史的變遷)

"孤獨的精神的戰士,雖然為民眾戰鬥,卻往往反為這‘所為而滅亡。"(《這個與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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