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08*

感恩:來世,別讓我這麽晚說愛你

  感恩:來世,別讓我這麽晚說愛你
  
  我盯著徐永看了好久,我對自己說,我爸就是這個樣子的,下回再遇到,不許我嫌棄他的窮,嫌棄他的沒本事,更不許嫌棄他沒血性。
  
  (一)
  
  我6歲的時候,徐永是一個工廠的工人,還兼了一個不當權的小幹部。那會兒,徐永是能拿得出手的,所以,我總願拉著他去街上買文具,或著拉著他去替我開家長會。那會兒,總有人會問徐永,你兒子怎麽跟你一點都不像呀,徐永總會樂嗬嗬的說,他像他媽,他像他媽。
  
  那會兒,我很是忌諱別人說我和徐永長得不像,不過說到底,他是我爸,還是個芝麻官,我覺得挺有麵子的。
  
  後來,我總以為徐永會像我夢想的那樣仕途順暢,最終作了大官,我最終成了大官的兒子,還是個芝麻官,我覺得挺有麵子。
  
  我十六歲的時候,徐永終於光榮下崗在街上開起了摩的,就是那種機動的小三輪車,載人的,一人一元。徐永很悲壯地說,一大廠子那麽多人,我不下崗誰下崗?
  
  徐永開摩的,開得灰頭土臉,可他卻很開心。我卻有些開心不起來,畢竟,我爸是開摩的的,這說出去很不體麵。
  
  每天,徐永收工的時候,我和我媽兩個門衛,一邊一個。別誤會,我們不是迎接徐永,我們是在監督徐永把身上的髒衣服脫下來,拍拍頭上身上的土才可以進門。徐永總是笑嗬嗬地毫無異議。
  
  那時候,我瞧不起徐永,不僅僅因為這件事情,還有另一件事情,我從何軍那裏聽來的事。
  
  何軍是我的哥們兒,又一次我們倆拿期末退回來的班費去喝酒,何軍喝得有些多,他將酒氣衝天的嘴巴對著我的耳朵大聲地說:"徐遙,我,我跟你說件事情,你他媽的,要對你爸好些,你他媽的不是你爸的兒子,他還對你那麽好,人家容易嗎?"
  
  我以為何軍隻是酒後胡言亂語,不在意,可這話聽起來多少是有些不舒服的,便向我媽求證。
  
  我媽吞吞吐吐地說,我確實不是徐永的孩子。
  
  我躲在屋子裏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了個昏天黑地。我媽被我哭得手足無措,徐永倒是坦然了一些,把飯菜送到我的屋裏,還和顏悅色。我將那些飯菜打翻在地,心裏說,徐永,你他媽真不是男人。
  
  也是從那時起,我更看不起徐永了。不僅僅因為他隻是個會開摩的的沒本事的男人,而是因為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兒子,卻把我當親生兒子那樣去寵愛,去嗬護。
  
  (二)
  
  大二的時候,我跟別人吵架,被紮了一刀子,出了好多的血。恰好徐永和我相同的血型,他躺在另一張床上輸血給我的時候,不停地說,徐遙,我輸了這麽多血給你,你小子再不醒來看我怎麽收拾你。其實那會我已經醒了,可是我不敢睜眼睛,我在想,徐永呀,這回我身體裏可有你的血了,你對我好就理所當然了。我在想這些的時候,眼眶裏全是水,我怕我一睜開眼,他們全跑到我臉上去被徐永看到。
  
  於是我就那樣靜靜地躺著,不知不覺睡著了。後來,我是咯咯的笑著醒的,護士說你這人真好玩,明明是笑著醒的,怎麽眼睛裏還有淚水呀?
  
  護士開始給我查體溫,量血壓。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徐永,他睡著了,他身上的被子很快地滑了下來。我說護士小姐,你替我爸爸蓋一下被子。
  
  護士去給徐永蓋被子的時候,我又想了剛才做的那個夢,夢裏,我還是這麽大,夢裏徐永還能抱動我,他用胡子紮得我到處躲,躲不開就咯咯地笑,徐永也跟著笑。
  
  我又看了看徐永,他比我夢裏老了許多。
  
  我找護士要了一張紙,我在紙上寫了一句話讓護士放進了徐永的口袋。那句話酸不拉唧的,就是那句:爸爸,其實我挺愛你的。
  
  我寫這句話是有依據的,當初,我失血過多快要昏迷的時候,我特別害怕,我總感覺自己這一閉上眼就蹬腿走人了。那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人竟然是徐永,第二個才是我媽媽。我想我對不起徐永呀,我咋這麽背呢,連跟他說句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後來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好在徐永的那些血又讓我醒來了。(感恩  )我在心裏跟徐永開玩笑地說,我說徐永你挺自私呀,為了讓我說聲對不起就讓自己白流了那麽多血?你笨呀徐永。可我偏不說對不起。
  
  後來,在醫院的那些日子,我用徐永醒著的時間睡覺,用徐永睡覺的時間醒著,有時候睡不著也得睡,還裝著睡得很香。因為那樣的時候,徐永總會給我來幾句真情告白。那感覺溫暖得不像樣子。比如徐永總說徐遙呀,別說你是你媽和別人生的,就是你媽撿來的兒子也是我徐永的。再或者,他會說,徐遙,你小子下回可別再亂鬧了,我還指望著你給我養老送終呢。
  
  徐永這樣說著的時候,我便在心裏狠狠發誓,以後一定要飛黃騰達,給徐永些好日子過。可是,徐永的願望,我卻隻完成了一半,我沒能養他的老,卻為他送了終。
  
  (三)
  
  那是我大學畢業的第二個夏天,徐永還開摩的,一個雨天,他硬是沒煞住車,連人帶車掉進了城邊的河裏。當時天黑,又下著雨,所以看到這一幕的人並不多,找到的兩個目擊證人回憶說他掉下去被車扣在了下麵,然後他掙紮著撲騰到水麵上不住地喊救人,救人,那會兒他好像是踩在車架上,頭剛剛伸出水麵,但等到我們找到會遊泳的人下水救他的時候,卻找不到人了。另一個人補充說,他正喊叫著好像想起了什麽,又鑽到水下麵去了,看樣子,好像到車裏拿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這些話後來被很多人重複,可是它們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意義。徐永走了,他手裏攥著我買給他的那個太陽鏡。
  
  那天,我趕到事發現場時,徐永平平整整地躺在河岸上,他不像是掉到河裏了,他像是在那裏睡著了結果被雨淋得濕透了。110和120還有圍觀群眾裏三圈外三圈地把徐永圍在了中間,徐永一輩子也沒那樣輝煌過。
  
  我走過去,拍了他兩下,我說爸,咱回家。聽到這句話的人都掉了眼淚,我也想放開聲大哭一場,可是我哭不出來。我背起徐永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著,120的急救人員看不過去,好幾次勸說我把徐永放到車上去,我知道我一旦把徐永交給他們就再也要不回來了。
  
  我本來想把他背回家,給他換一身幹淨的衣服,再把電熱毯開上,讓他暖和一下,可能就自己醒來了。可我媽不同意,她硬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勸說我把徐永背進了醫院。
  
  醫護人員忙碌了一番後,終於將徐永放在單車上推進了那個冰冷的空間,走廊那麽短,徐永一轉眼不見了。我跪在地上,瘋了似的叫著爸,爸爸。明知道徐永離我並不遙遠,可他充耳不聞。
  
  那天夜裏雨很大,我把我媽送回家,又一個人去了醫院旁邊的那條街,那條街和太平間隻有一牆之隔。我抽了一夜的煙,跟徐永說了一輩子最多的一回話。
  
  天亮的時候,我媽將電話打在了我的手機上說,她也一夜未眠。她說徐遙呀,我想有件事情必須告訴你,其實我是在懷上你之後才和你爸爸結婚的,事後我告訴了他,他也不計較,而且他還去做了絕育手術。她說徐遙,上回你問我的時候,我隻是簡單承認了,你知道作為媽媽,跟你詳細交代這樣的事情,我沒有勇氣,可是這是事實。
  
  我悄無聲息地掛了我媽的電話,我對著太平間那麵被雨水淋得像血一樣鮮紅的磚牆說,爸。對不起,我愛你。
  
  (四)
  
  三天後,我捧著徐永的骨灰去了墓地,親手將它安葬。徐永在那隻水晶盒子上睡得很平靜,安祥。徐永臨走時我已經為他換上了幹淨的衣服,美容師也給他整了妝。我知道徐永可能不太適應這些,可徐永這輩子為我們娘倆風裏來,雨裏去,受了很多苦,我想讓他去另一個世界的時候,風光體麵些,別再讓別人看不起他。
  
  至於我,我會把徐永的樣子刻進骨頭裏,下回我們父子再相遇,無論他貧富是否,我都不會嫌棄他的窮,他的沒本事,不會埋怨他的沒血性,更不會那麽晚告訴他,爸爸,我真的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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