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01*

老人不是包袱

作者:於堅
  對於倫敦,我的一個印象是,這個城市到處是女王般儀表堂堂、高貴嚴肅又親切和藹的老同誌。也有許多老婦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坦蕩磊落。他們為什麽不理直氣壯地坦蕩磊落?這個偉大的城市是他們建造的,是他們用青春為這城市的輝煌奠的基。隨處可以證明他們曾經創造了這個城市,倫敦沒有拆遷,所以92歲的設計師可以指著那座教堂的窗子說:這是我設計的!泥水匠可以告訴他的重孫:你的足球場是我砌的地基!

  老人依然活躍在沙龍、酒館、劇院、教堂。我朗誦詩的那個下午,大廳裏全是中年人和老人,他們提問踴躍而深刻。他們不僅是爺爺奶奶,更是教師、顧問和高人。老人不是包袱,而是這個國家的活史書、精神容器、道德楷模、美食秘方,以及某種久經考驗的生活品位。

  倫敦有許多老人用品商店,不是鳳毛麟角的一兩家,不是老氣橫秋專為敷衍老人賺幾個小錢的粗糙醜陋的專賣店,而是老人的時裝店、老人的日用器皿店、老人的手工皮鞋店、老人的雨傘店、老人喝下午茶的咖啡館、老人的手杖店、老人的體育用品店,哦,還有老人的首飾店!

  我想給父母買點拿得出手的禮物,但在我所居住的城市買不到。市中心由青春靚麗者統治著,很難買到老人的用品。設計師們從來不為自己年邁的父母設計時裝。那種背街背巷委瑣自卑的老人用品店出售的次品,你好意思買給父母做禮物嗎?現在在倫敦買到了:一個繡花的專供老婦人用的小羊皮錢包,因為老人出門不會帶許多大鈔票;一個藥盒,裏麵可以陳列應急的藥丸,就像首飾盒一樣漂亮。

  在倫敦,酒鬼有酒鬼的去處,流浪漢有流浪漢的蝸居,年輕人有年輕人的聖地,老人有老人的玩場。大家各美其美,互相鼓掌。而在我居住的城市,與老人有關的世界基本上已經銷聲匿跡了,這些老怪物大多數時候隻能躲在公寓裏守著一台電視機。倫敦的老人們可能還占些優勢,英國女王,那位引領英國高品質生活和時尚的老婦人,使得老人的地位也非同凡響,這種頑固守舊儼然內化為英國的民族性。在倫敦,舉目皆是老房子、老街道,地鐵也像古董一樣老舊,完全感受不到想象中工業國的煥然一新。難怪中國遊客會大失所望:英國怎麽如此落後而陳舊!

  中國近百年的思潮是維新。維到今天,新的就是好的,新就是有用,舊就是無用。害怕無用,似乎成為你我身邊的一種常識。普天之下煥然一新,而且還在繼續更新。老人日薄西山,與保守、無用、累贅甚至反動同義。

  中國思想,總是在象征與現實、精神生活與世俗生活之間根據眼前利益擺動,利益所在,無比實際具體;利益所在,也無比抽象朦朧。在商業方麵,可以說少年中國已經實現。吾國大城市的商業中心,哪一個不是老人莫入,隻為有經濟實力的新潮族設計的?孩子也受影響,因為擁有未來的、能夠成龍的不是老人,而是孩子,於是無用的老人去接有用的小孩,像銀行運鈔車去接存款一樣,為他們背書包。總之,各行各業中,老人沒啥希望、前途,隻有青春才是資本、熱錢。

  我有個同事,在編輯崗位幹了一輩子,在編輯這個專業可以說是個默默無聞的大師。甫一退休他就黯然離去,連個送行的人都沒有,就像自動走向垃圾站的垃圾袋。接替他的是一個剛剛招聘進來的小夥子,單位甚至連請元老指點一下的念頭都沒有。這是一種無情的侮辱,他幹了一輩子的事業似乎毫無價值,而小青年永遠可以從頭開始。他進來時這單位還在打地基,連辦公室都沒有,現在是摩天大樓一棟,但是與他毫無關係。沒人尊重他的一生,自個兒一邊待著去吧。心寒!

  我們所謂的老齡問題,不僅僅是如何安置老人的問題,根源是我們的觀念出了問題。拆遷老建築還是表麵的,在這個表麵的背後是對曆史、對經驗的蔑視和恐懼。這種拒絕守成、從零開始的文化,已經深入骨髓。

  我曾經坐在泰晤士河畔的一個小咖啡館喝過一杯,跑堂的是位白發蒼蒼的爺爺,腰上拴著一個磨成了寶貝的牛皮夾。為年輕人端上一杯咖啡,並非恥辱,老爺爺跑堂60年,收杯擺碟的做工、風度已經是大師級的了。我盯著他腰上那個包漿深厚的皮夾子看,估計他是為了做好這工作專門定製了一個與咖啡館相稱的牛皮夾子,也說不定有的咖啡客來此喝上一杯,就是為了瞟一眼這夾子。哦,褲腰帶上的古玩店!坐在泰晤士河畔,有一位熱愛跑堂的大師為你端來咖啡,那不僅僅是享受,更是沉思:他一生有那麽多跳槽的機會,有更好的工作可以賺更多的錢,為什麽頑固保守得像泰晤士河那樣永不改道呢?

  看得出來,他德高望重,來這裏喝咖啡的許多老人是他一生的常客,他們不必吩咐,他就知道他們要什麽。或許他的人生理想遠沒有女王陛下那樣偉大深遠,也就是為這幾個老朋友端端咖啡,讓他們愜意一輩子;而在他們眼中,這位老亨利的恩澤未必小於女王陛下。

  (馬 建摘自《南方周末》2012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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