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01*

準將的肩章

作者:範曾
  1940年對法國而言,是一場可怕的夢魘。希特勒以坦克、裝甲車和閃電的戰術席卷西歐。躊躇滿誌的希特勒誤以為囊括四海、並吞八方的雅利安人的帝國指日可待,乃繞道馬其諾防線,驅兵直指巴黎城下,法蘭西第三共和國風雨飄搖。

  戰爭是離不開火焰的,烈火中可以飛出鳳凰,也會燒焦了烏鴉。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張皇失措,總理雷諾在巴黎未被圍之前所作的最後一個英明的決定是:讓由上校晉升為準將的戴高樂10天後以戰爭部次長之職於6月9日飛赴倫敦。

  戴高樂是心中隻有法蘭西三字,而置自己生死於度外的偉大人物,他絲毫不在乎自己的準將軍銜。當形勢危急時,在太平景升之世以為重要的一切頭銜都無關宏旨。戴高樂就說過,聖女貞德不過是一個平民女子,而她卻是自由法蘭西的象征。自1940年到1944年5年中戴高樂艱苦卓絕的奮鬥,不僅使法國本土的地下抵抗鬥爭統一到他的麾下,而且使自由法蘭西戰士與所有的地下英雄們合二而一,其中包括共產黨。這表現了將軍的高瞻遠矚,使他排除了一切黨爭的偏見,目標直指:自由的法蘭西、戰鬥的法蘭西、獨立自主的法蘭西,這是全法國人民的未來!也隻有憑借法國自己的力量解放法蘭西,才是法國這一偉大民族奪回光榮和自尊的唯一道路。當戴高樂有了自己的坦克部隊、飛行大隊和一支浩浩蕩蕩的步兵師團和不可計數的地下武裝時,法國從戰敗國走向勝利的光明才突破陰霾。這是不依賴盟國的王者之師,也隻有這樣,羅斯福、丘吉爾、斯大林才不再忽視法國的存在,盡管他們都是反法西斯的巨人,但政治家各有謀略也屬難免。譬如羅斯福也曾動過舍戴高樂而取吉羅將軍的念頭,兵不血刃地幫助盟軍奪取巴黎,但這和戴高樂的民族自尊格格不入,嚴遭拒絕是必然的。

  1945年2月,羅斯福和斯大林的雅爾塔協定和其後的波斯坦公告,排斥戴高樂,不讓其參會。這主要是羅斯福的方針,丘吉爾不是阻擋的主力。斯大林有些打算,心中想著未來世界有一個桀驁不馴的戴高樂,也不失一種牽製美國的力量;而羅斯福和斯大林的想法異曲而同工,出於和蘇聯抗衡,也想把法國當做可掌控的重要砝碼。倘若每個人都像戴高樂表裏一致,當時盟國的很多問題容易解決得多。戴高樂將軍終於震怒了,這雷霆萬鈞的震怒使杜魯門(羅斯福4月去世)、艾德裏(丘吉爾下台)、斯大林不得不在戴高樂高大的身軀前俯就,波斯坦會議不僅確定法國參加對德國的占領,而且成為聯合國的五大發起國(中、美、法、英、蘇)之一。

  法國人民從艱難顛沛之中崛起,廁身世界大國之列,讀者諸君可以歲月先後回顧以下偉大的曆史場景,這些場景是戴高樂將軍對法蘭西無限忠誠的標尺,也是使法國走向勝利的裏程碑。

  場景之一:1940年6月18日,戴高樂向丘吉爾借用英國BBC電台發表他具有曆史性的講話,不啻是一篇討伐法西斯德國的檄文,他告訴法國人民:

  這是最終的結局嗎?我們是否必須放棄一切希望呢?我們的失敗是否已成定局而無法挽救了呢?不,絕不!

  無論發生什麽事,法國的抵抗的烈火不能熄滅,也絕不會熄滅。

  場景之二:1944年6月6日,英美等盟國組成的兩棲部隊的諾曼底登陸堪稱曆史上最宏大的戰爭,德國法西斯自以為固若金湯的諾曼底防線,在盟軍前仆後繼的衝鋒下徹底潰塌。而此時戴高樂1944年所組織的法國陸軍則奮起追擊,戴高樂號召所有的法國地下抵抗組織配合作戰,他們早非散兵遊勇,而是集體地、有領導地、有計謀地阻斷道路,摧毀橋梁、鐵路,剪斷電線,使德國救援諾曼底的部隊如盲人騎瞎馬,四處被擊。盟軍總司令艾森豪威爾對此有熱情的讚頌,稱法國地下戰鬥組織和法蘭西自由運動的戰士,所起的作用抵得上17個盟軍的兵團。

  戴高樂當時向全法發表了激動人心的講話:

  最後的戰鬥開始了,當然這是法國的戰爭,也隻是法國的戰爭!……凡是法蘭西的兒女,不論他們在哪裏,也不論他們是誰,他們唯一神聖的義務是盡一切力量打擊敵人……在我們血和淚所凝成的烏雲後麵,現在正在重新出現象征著我們偉大的太陽。

  巨人已看到法蘭西經曆了法西斯蹂躪之後,迎來的是輝煌的勝利和民族的光榮。

  場景之三:盟國大軍兵臨巴黎城下,戴高樂對艾森豪威爾提出不容商量的建議:巴黎必須由法國的軍隊首先進城,即勒克萊爾的第二裝甲師擔負解放巴黎的任務。艾森豪威爾作為軍人,有他的正義感,作準備同意戴高樂建議的姿態。然而,美國總統羅斯福則心存戒備。羅斯福不願意法國成為一個自己解放自己的大國,而希望美英成為法國的解放者,這無疑令戴高樂將軍怒不可遏。

  希特勒已經下了徹底毀滅巴黎這座舉世無雙的名城的命令,巴黎城命懸一絲,目下最重要的是對法西斯展開猝不及防的攻勢,以挽救巴黎,艾森豪威爾不再猶豫,急令勒克萊爾第二裝甲師開進巴黎,戴高樂親率車隊與之會師後,巴黎終於解放。受命毀滅巴黎城的法西斯分子肖爾蒂茨不願成為千古罪人,拒絕執行希特勒的命令,向法軍投降,並拆除所有綁在宮殿、橋梁、鐵塔、博物館的數十萬噸炸藥。這一方麵是保命,也不排除這個法西斯分子良知未泯。但據說他後來因此而功罪兩抵,減免其刑罰,他卻得意過頭,自詡為反希特勒的英雄,不亦過乎?戴高樂對此目笑存之,不以為意,寬容永遠是將軍的美德。

  法國民眾的怒火,指向了為虎作倀的叛國者,每天法院上報的法奸死刑者,有2/3被戴高樂赦免死刑,改為終身監禁。被剃光頭的女性大體是巴黎淪陷時的媚德者,決不是莫泊桑筆下的羊脂球,遊街時群眾怒目視之,而嬉笑詬罵、前後跳騰者大體是登徒子而非抗德英雄。最難辦的是對貝當元帥和賴伐爾的審判,貝當正襟危坐,沉默寡言,陪審團以14票對13票判其死刑。戴高樂念其年事已高,且懷其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功勳,免其一死,改為終身監禁。而賴伐爾則巧言令色,百般辯說,證明維希政權不隻無過,亦且有功。然而在叛國的鐵證前他難逃一死。頗有幽默感的是他在被槍決時高呼法蘭西萬歲!懷有聖人之心的戴高樂將軍對這些戰時在泥淖中爬行的敗類,也有恕詞,以為他們還沒有完全忘情於法蘭西。

  場景之四:堅守法蘭西尊嚴的立場,則是決定將軍一切行動的不二原則。1944年12月,法軍攻克斯特拉斯堡,這是被德軍劃入自己版圖的阿爾薩斯的首府,將軍認為這次勝利無疑是法蘭西民族精神的象征。然則德軍以前後包抄之勢圍困斯特拉斯堡,艾森豪威爾以保存法軍實力為由,囑將軍撤守,盟軍指揮權在艾森豪威爾,然而戴高樂為法蘭西的光榮計,軍令有所不受,盡管總司令從軍事戰術出發,他的撤軍之令不無道理,但在民族的尊嚴和恥辱之間唯一的選擇是焦土堅守並擊潰德軍,在將軍的號召下,將士無不沬血飲泣,法蘭西的勇士們徹底打垮了德軍的攻勢,使之潰不成軍。接著戴高樂揮師向德國本土進發,無論如何,法國必須占領德國法西斯的領土,這是此後法、英、美、蘇共管德國的前提。將軍的卓識遠見於此令人拊掌!今天協和廣場上阿爾薩斯碑的一塊遮羞布永遠被掀掉,使人們回憶起將軍當機立斷的勇氣和英明,油然產生無限的崇仰之情。

  場景之五:1944年8月25日晚,在巴黎的市政大廳戴高樂將軍發表了他激動人心的解放宣言:

  巴黎!被敵人蹂躪過的巴黎!橫遭破壞的巴黎!受盡千辛萬苦的巴黎!巴黎,到底是解放了!巴黎是自己解放了自己,巴黎是他自己的人民在法蘭西軍隊的協助下,在全法國、戰鬥的法國、唯一的法國、真正的法國、永遠的法國的援助和支持下解放的。戴高樂重新點燃了凱旋門上的聖火。將軍從香榭麗舍到協和廣場再到巴黎聖母院一路過來,傾城傾國,幾百萬的人群簇擁著自己的領袖,這歡呼聲今天在戴高樂紀念館裏依舊震響——這是永遠難忘的法蘭西的記憶。

  次年11月11日,戴高樂在一次烈士追悼會上,再一次呼籲:為了醫治遍體鱗傷的法蘭西,我們應該團結如手足,如手足!這時他深知當此百廢待興之際,法國唯一能維係統一意誌的是:我以整個法國的名義來履行我的使命的政府,在將軍無私的、凜不可犯的言辭前,所有想乘光複之機而分一杯羹的政客們都應自慚形穢。

  戴高樂對第四共和的失望和建立第五共和的偉績,都是戰後複雜的政治鬥爭史。這其間戴高樂經受了一切凶險的人生波濤,譬如叛變、騷亂、暗殺和政治掮客們的誹謗。在第五共和期間有幾位法國的偉人德布雷、馬爾羅、埃德蒙·米什萊,是戴高樂將軍忠貞不渝的戰友,他們的名字,將與第五共和流芳千古。

  淡泊寡欲、不務浮名,是將軍的性格。在他退休之年,法國國家和人民都希望授予他無限崇高的榮譽,甚至法蘭西元帥。但他堅持準將是他的最愛,這準將的肩章上曾烙印著法蘭西的痛苦和災難、鬥爭和崛起、光榮和尊嚴。他表示隻接受準將微薄的薪金。廉潔無瑕的一生,非聖人而何?歸去來,歸去來,回到科隆貝教堂村,他陪伴著深愛的妻子伊馮娜,走在法蘭西的土地、舊居的芳草上,他歸根結底是法國人民的兒子,而絕非淩駕於他們之上的獨裁者。
                  (馬山摘自《散文》2012年第5期,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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