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01*

活著就是掙紮

活著就是掙紮                      作者:王小妮
   拚未來

  我所在的這所海島學校錄取了很多的農民之子,我粗略計算,連續幾年都超過一半。

  課上讀了食指的詩歌《相信未來》,那天中午,有個女生隨我離開教學樓。她問我:老師你相信未來嗎?我得實話實說,我說:我不信。她說:我信,我什麽也沒有,隻有拚未來。這是個湖北姑娘,父親在北京打工,老家還有弟弟在讀書。和她分手後,我想到一年前,北京一家出版社的編輯跟我說,他雖然每接到老家人的電話,都會叮囑要供孩子讀書,其實自己也知道這已經不是心裏話,他家鄉也在湖北,他們那兒稱呼剛畢業的大學生廢人:苦活累活技術活都幹不來,做什麽都不會,白花錢白念書,不就是廢人嗎?

   進大學後才看了第一本不是教材的書

  兩年前我教過的學生盧小平來做客,他大三了,從大一起一直在肯德基打工。坐了兩小時,幾乎都是他在說,我在聽,說他在肯德基打工一年多的各種趣事,他騎什麽樣的電動車去送外賣,配有什麽樣的頭盔,遇到什麽樣的顧客,善良的女人和無理的富人,平時怎樣考核晉升,集體組織的旅遊。他說,老師我這下知道了,旅遊就是坐車到一個地方下車轉一圈,再坐上車回來。這個貧困家庭出來的孩子,在這次出遊之前是沒有過旅遊的。我實在沒想到,在一家快餐店裏見到的瑣碎細節對於這個鄉下來的孩子,會這麽盎然有趣。我問他晉升沒。他說提前好幾天就背題了,最後還是沒考上。老員工提醒過要送禮的,但是盧小平說他不想那樣,不想學那個,他說:這個我還是堅持,即使沒錄取也不抱怨。起身離開前,他忽然抱歉說:怎麽全是我在說呀,說得太多了,耽誤老師休息了。盧小平是帶了禮物來的,兩包當地的茶,非要給我。我說你怎麽能帶禮物呢?其實我不該說出禮物兩個字,這讓他有點不安,連說幾遍:是我奶奶說的,看老師不能空著手,是看老師嘛。不知道他奶奶是個什麽樣的老人,不知道他老家江西是不是也供著天地君親師的牌牌。我知道這個學生平時沉默靦腆,他來做客或者就是想說說話,自由流暢快樂地表達。兩小時裏,他一句都沒談到在學校看了什麽書聽了什麽課。

  連續做了5年問卷調查,關於課外閱讀一項統計,被讀到最多的是早已離世的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而一個大二學生說,進了大學她才看第一本不是教材的書:王朔的《千萬別把我當人》。我接觸的這個大學生群體,跨過了人生的18歲,已長大成人,在來大學之前幾乎沒有課外的閱讀,他們的意識裏灌滿了教科書,甚至連中國鄉間千百年來形成的鄉規民約、最簡樸的道德傳輸也缺失了,空了巢的鄉間沒有嘮叨,沒有戲台,沒有族群間的溫暖和約束,有說服力的可信賴的道德對他們是空洞狀態。所以才有學生在看過好萊塢的《聞香識女人》後,說那個中學生很虛假,保送哈佛,這麽大的誘惑誰能放棄,告密又有什麽,要保護的又不是家人朋友。

  年輕人的價值判斷標準已經一路混沌一路後退,隻剩了本能,既有本能的嫉惡如仇義憤填膺,又有本能的趨利避害實用哲學,刀槍劍戟,該用哪個操練哪個,不覺有矛盾。

  一個女生興致勃勃去上海看世博,回來對我說,原來沒怎麽見過紅綠燈,到上海嚇得夠嗆,那麽多人啊,很怕看錯了燈。中國的12年基礎教育,沒有課文和老師告訴鄉村的孩子什麽是紅綠燈,這類常識都缺失,怎麽能去要求他們有完整的價值觀和判斷力?

   活著就是掙紮
  曾經讓學生討論一條新聞。我問,如果你目擊了一個事件,你知道事實,在需要站出來作證的時候,你是選擇沉默還是說出真相。兩個班的學生反應截然不同,大三的教室裏頓時安靜,神情僵住,鴉雀無聲。

  下課後,一個女生對我說:老師,出來作證的人比死了的還慘。

  另一女生說:我得問我爸爸,他讓我說我就說。

  而大二那個班級曆來踴躍,聽我一說,立刻有三分之一人攢動舉手:要說真相!

  我對剛放下手的他們說:請你們設身處地,我相信真的事到臨頭你們會害怕,當舉手沒有絲毫風險的時候,這選擇不難,而堅持正義必定有風險。一個人的本性裏有害怕,同時也敬仰正義和英雄,和後者比,害怕更該是人的常態。現實往往以理想主義的失敗收場,因為人不能不害怕,不能不自保,這個更真實,眼下的你們隻要堅信,這世上是存在對和錯的。

  另一次,我在課上說活著就是掙紮,沒幾天,收到學生短信問,怎樣才能找到表達活著就是掙紮的場景,她要趕作業。現在這同學已經畢業,曾經想回廣西老家,在首府南寧找份工,離鄉下的父母近一點,但她父親不同意,說你不要回來,回來我們幫不上,你就要到外麵闖,她在海口找了份工作。大學四年,父親從不主動給她電話,父親對她說得最多的就是:沒啥事掛吧。她一工作,父親總來電話問這問那。她跟我說,這回明白活著真是掙紮了。

  9月,我買了幾本書分發給他們自願傳遞閱讀,10月,有一本書已經默默無聲地傳回到講台上,並沒收到一個人的閱讀反饋。讀書重要還是吃飯重要,吃飯重要;義憤重要還是吃飯重要,還是吃飯重要。

  他們正在努力向前看,發現看不到路徑,而很多來自鄉村的學生還沒有意識到,一旦把戶口遷到大學,再想遷回去做農民已經不可能,曾經他名下的土地被收回了:你念了大學,變成吃紅本的,是國家的人了,戶口隻能落在鎮上。出來四年,土地沒了。所以,真正的問題也許不是寒門是否出貴子,而是寒門無退路。

  他們是懵懂著靠本能長大的一代,沒有一份工作等著他,他就心虛得很。在這種狀態下,讓他們選擇無所畏懼地去扞衛理想,不真實,甚至不道德。至於想擠進公務員係統,在我所接觸的學生中很少有人動那念頭,那是一線名校的事兒。他們有份工就行,月月領得薪水就行,與其讓他們擔當,不如先等他們找到飯碗。在揾食的過程中,等待擔當的自然發生,讓我看,幾乎是必然會發生。
              (蕭然摘自《南方周末》2011年11月10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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