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01*

李敖大學:“我改變得令你難以想象”

十一歲,在北京念小學三年級;北京被日本占據,學校要開日語課。李敖恨日本人,有一天與同學合計,在上課前向老師問早安時,利用漢語諧音對老師說:我一哈腰你媽就得死!(おほようごぎいます,日語早上好的意思)結果被老師抓住懲罰。

我改變得令你難以想像 ——李敖從法學到史學的心程曆程

許 驥

一、大學

台大的環境,鬱鬱蔥蔥。台大的氣象,勃勃蓬蓬。遠望那玉山,突出雲表;正象征我們目標的高崇。近看蜿蜒的淡水,他不舍晝夜地流動,正顯示我們百折不撓的作風,這百折不撓的作風,定使我們一切事業都成功。

這是台灣大學的校歌。

台灣大學的前身是1928年日本割據時期的台北帝國大學;1945年祖國收複台灣之後,更名為國立台灣大學。1949年傅斯年先生擔任校長,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改革,一時間台灣大學氣象萬千,學者雲集,人才輩出。傅校長逝世於任上,但他給台大人留下的八字校訓永遠鼓舞著每一位莘莘學子:敦品、勵學、愛國、愛人。這一切,都曾經深深影響過少年李敖;而如今,少年長成青年,他已經是台灣大學曆史係三年級的學生了。

台灣宜人的自然氣候也使得台大校園的景色美不勝收,清澈的藍天白雲,參天的棕櫚樹下的綠茵,綠茵裏躲藏身影的蝴蝶,以及四季輪替開放的各種知名或不知名的花兒……這一切都編織出一段段優美的旋律,成了台大的標誌。而這些花兒中間,台大校園又獨以杜鵑花為最盛,每年春夏之交、花開之時的美景是難以言喻的。故此,台大擁有了一個可愛的名字:杜鵑花城。

時為1958年6月5日,正是杜鵑花開的季節,台大校園裏洋溢著無盡的芬芳。

胡適先生風度翩翩,在台大法學院發表了名為《大學的生活——學生選擇科係的標準》的經典演講。他說:

四十八年前我考取了官費出洋,起初報讀了美國康奈爾大學的農學院,覺得這樣能對國家有所貢獻。第二年選修了種蘋果學,突然覺悟到:那些蘋果在整個中國都找不到,學了根本沒用,於是決定改行。不再以社會的需求作為導向,改以自己的興趣為基礎,性之所近,力之所能。與其讓中國多一個三流的農學家,不如把自己培養成一個一流的文人,這樣對國家的貢獻更大!不久,我便照著這個標準轉到文學院去了。

智者的話打動了無數學子的心,但還不足以舞動他們的行為。在那個年代,整個台灣不知有多少人崇拜胡適、敬慕胡適、處處以胡適為楷模,可真正能和胡適做得一樣出色、一樣有膽識的人卻屈指可數。

李敖是胡適的一名粉絲,他寫文章批評過胡適。胡先生在演講結束後,主動邀見了這位青年,並讚譽青年說:你簡直比我胡適之還了解胡適之。可是,胡先生或許不知道,在眾人中,這位青年是唯一一位有過相像的轉專業經驗的。陰差陽錯,在三四年前,青年遭遇了和胡先生類似的狀況:考進大學——填錯誌願——主動退學——重考大學——再進大學。

二、聯考I

十九歲那年的夏天,李敖已經在家中養了將近一年的浩然之氣——高三上了沒幾天,他覺得製式教育太約束自己的發展,整天為應試讀書太沒意思,所以主動從台中一中休學在家自學了。然而,眼看著曾經在一起上課的同窗們個個熱火朝天地準備著高考,李敖畢竟也會心有戚戚焉。一天,他忽然向家人宣布要以同等學力(高二肄業)身份參加台灣史上第一次大專聯考。

上世紀五十年代國民黨在台灣實行特務統治,用以對付逃台初期的亂局。在到處是耳目的環境下,家長和考生害怕國民黨會大興文字獄,因此多有一種畏懼文科的心理,絕大多數家長都鼓勵孩子報考實用學科。有些人因為成績不夠,無奈被分配到文科,每天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精神消沉、心情萎靡是在所難免的。可是,在那樣的大背景下,李敖卻斬釘截鐵地立誌要學文。今天中國高校裏也有趨理畏文現象,因為文科難找工作。一個中文班若有一半人是自願報讀的,就要謝天謝地了,學文學的人被美其名為昔日的七十二閑人。大抵在李敖的時代和在現在的時代,學習文科的人都是一批勇士,為了理想奮不顧身、舍生取義的人罷!

1954年7月26日,李敖參加了第一次大專聯考。當時實行聯考招生的學校共有四家,即台灣大學、省立師範大學、省立農業大學和省立工學院。填報誌願時,李敖出於興趣,將台大中文係列為第一誌願。在交誌願表時,他見表上有法律專修科之名,在報名簡章中也屬於台大各大科係之一;李敖不明就裏,順便也填了它。結果放榜之日,居然被劃入法律專修科矣!法律學其實也屬文科,何況李敖生性好弄法,本意雖不在此,亦無可無不可,於是決定去讀。

9月14日,李敖離開了生活多年的台中市,乘火車北上台北。台北是台灣的政治經濟中心,連橫《台灣通史》記錄台北曆史說:光緒元年(1875),欽差大臣沈葆楨奏建府治……既成,聚者漸多,其後複建巡撫衙門,遂為省會。它的魅力是遠非台中可比的。

走進台灣大學校園,抬頭看藍天白雲,左顧右盼鬱鬱蔥蔥的棕櫚樹,大學校園的美景立刻抓住了李敖的心。他來到為紀念傅斯年校長而設立的傅園,凝視刻在紀念鍾上的校訓——敦品、勵學、愛國、愛人八個大字,五四的精神立刻湧動於他的心中。

大學是個性張揚的地方,大學是思想奔放的地方。李敖覺得終於擺脫了應試教育的羈絆,可以大展手腳幹一番了。正如他在詩《膽》中所雲:

我走我的路,別人怎能管?

隻手打天下,一身都是膽。

三、法學

上課了。不到二十歲的李敖已博覽群書,足以媲美一名中年教授,沒人夠資格給李敖上課。所以在課堂上,李敖極為頑皮,專挑老師的錯。

教刑法總則的老師講到李大釗的死,講錯了,李敖立予糾正,老師很有雅量更正。教英文的老師滿口上海腔,把自由Liberty念成瘌屄利台,李敖聽了當場大笑。教經濟學的老師有一次被李敖劈頭大聲問道:三民主義到底有沒有缺點啊?他應聲脫口而出:當然有啊!李敖追問:缺點在哪裏啊?他厲聲回答:我不敢講啊!全班為之哄堂大笑。而教三民主義的老師更是李敖糾正的對象,兩人甚至在課堂大吵過。

法律專修科總共隻辦了兩屆,學生一百五十人。這一百五十人的入學成績都很好,原來可以上另外三所實行聯考學校的本科的,現在卻淪落到讀三年的專科,大家都覺得很委屈。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有一種被騙之感,故不平之聲四起。有一位同學甚至在香港《自由人》雜誌上投稿批評法律專修科:該科設立原由‘司法行政部’提議……經費由‘司法行政部’撥給、‘司法行政部’也管起大學來了、適見自亂體製,破壞教育之行政係統耳。同學們一而再再而三,不斷向校方表示不滿。

在經同學一再反映後,加上教刑法總則的老師本是司法行政部部長、教中國司法組織的老師又是司法行政部次長,他們也支持學生,讚成改革;於是,校方終於決定將法律專修科改為法律係司法組,也讀四年,專科變本科。得到通知的當天,一百五十位同學聚餐歡慶,一兩年的慪氣一掃而空。李敖也很高興,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請願的成功,使他知道知識分子的力量是不容小覷的,這為他日後與國民黨政府的鬥爭生涯埋下了伏筆。

事情平靜了,可是李敖總覺得還不能滿意,他對誌在學文不能忘懷。何況,當初隻因為幾分之差才淪落到法學院,如果不再嚐試一次或許一輩子都會覺得遺憾。再說,如果不能讀自己最想讀的專業,何必又回到課堂呢?幹脆繼續在家裏自學好了!

世間最強莫若敢為先者。突然一天,李敖向所有人宣布——棄法從文,重考文學院!

宣布一出,全係嘩然,因為誰都知道台大的規定:在校生不能轉係,除非退學重考。

李敖很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在法律專修科一共上了二百八十七天課,就在改製的前夕,1955年6月27日,他自動退學了!一百五十人中,李敖是唯一因興趣不合敢於退學的。這時已是六月下旬,馬上又要聯考了,李敖回到備考狀態中去。

家人早已習慣了李敖的壯舉——高三時他不是休學過了嗎?所以也就見怪不怪了。

四、聯考II

李敖的數學成績向來不好,上一次總分不夠就是被數學給拉下來的。這時,他想起一段往事:

十一歲,在北京念小學三年級;北京被日本占據,學校要開日語課。李敖恨日本人,有一天與同學合計,在上課前向老師問早安時,利用漢語諧音對老師說:我一哈腰你媽就得死!(おほようごぎいます,日語早上好的意思)結果被老師抓住懲罰。李敖討厭日語,成績當然差。考卷拿回家交給爸爸。爸爸跟李敖說:恨日本人和學日文是兩回事,學樣東西,總要學好才對。爸爸還語重心長地給李敖講了一個故事——大外交家顧維鈞在美國留學時主修國際政治,學校安排的課程表裏卻有礦物學這一門,而且是必修。顧維鈞很費解,去找教務長問是不是排錯了?教務長說沒錯。顧維鈞說,我們學礦物學多沒用?教務長說,你麵對一門既沒用又枯燥的學科,而把它用耐心學會,這就是教育的目的之一。李敖聽了這個故事很受鼓舞,在下一次日語考試中,他就拿了一百分。

兒時的經曆說明李敖是有進取精神的,他的心中似有一團可以燎原的火種!所以,這一次李敖決心要把數學考好!

他找來中學同學胡家倫幫忙,夜以繼日地惡補數學。盡管胡家倫指導有方,李敖也學得很刻苦;但由於基礎實在太差,在7月26日的考試中,李敖的數學也隻考了五十九分,可其他各門成績都非常優異,以致總分在當年的所有考生中依舊名列前茅。

這一次,李敖不敢再在填報誌願上馬虎了,他孤注一擲報考台大文學院曆史係——台大最好的科係,號稱集合了過去大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中山大學三校史學教授之精華!

蒲鬆齡曾寫自勉聯:有誌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果不其然,李敖這次考上了文學院,從此和法學院說再見。

經過第一次考試——自動退學——第二次考試,李敖充分展示了他的狂狷性格,也充分發揮了他的賭徒性格,放手做了一次風險極大的試驗,也創造了台灣大學史無前例的奇跡。還不止呢,此後四年,在台大的校園裏,人們總是能看到這樣一個身影——戴著黑框眼鏡,身著青色長袍,手拎一個大書包,往前匆匆地趕路——他就是李敖,人送外號台大長袍怪!堪比當年北大老怪物辜鴻銘。

在李敖看來,大學教育帶給人的不該是讀死書、死讀書甚至讀書死,而應該培養真正有智慧、有骨頭、有判斷力、有廣博知識,同時又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應該教會大學生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特立獨行;而不是隻會抄抄筆記、背背講義的機器人。李敖對文學院充滿了冀望。

1955年暑假過後,李敖走進台大文學院的拱門,呼吸著遠比中學自由的空氣,一度感到了滿足……

五、史學

可是說到底,李敖怎麽可能會是一個滿足的人呢?

當他走進文學院的課堂後,很快就發現這裏的學者根本不像外界傳言的那樣神通廣大,六七個外文係的大一英文教師都搞不清美國文學家薩洛揚(William Saroyan)是誰;而法律係的一些師生竟然連美國大法官布萊克(Hugo LaFayette Black)都不知道!一個大學一年級的飽學之士,麵對這些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的為人師表們,心中的夢徹底破滅了。那個天堂般的大學怎麽是這樣的呢?天堂般的大學首先不在於它有一流的硬件設施,也不在於它有一流的管理製度,而在於它應該擁有一批真正的一流的學者、大師在傳道授業解惑。現實恰恰相反,大學裏有自己的一套遊戲規則,它可以讓一個沒有真才實學的人照樣坐上副教授、教授的寶座。這樣的大學,怎不叫人失望呢?

但是這一次,李敖真的安定下來,他決定讓自己休息一段時間,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從此,李敖不再為台大的美景所吸引,他走上了一條與其他人各自東西南北流的道路,教授教他們的,李敖學自己的。在整個大學時光裏,隻有胡適和殷海光二人能夠讓李敖敬重,其他人在李敖看來皆為雜碎。所以出現了這般光景:

李敖拿起一本書,躲進樹蔭裏,任風兒將書吹到哪一頁,他便從那裏開始讀,直讀到夕陽無限好,然後回宿舍。

李敖邀上好友,遊山、玩水、喝酒、吵架、深更半夜在草地上大談到天明……從這些社交活動中,李敖學到更多書本上學不到的。

李敖也像文學青年一樣多愁善感,為朋友紛爭、為女友離去、為事業無成……他甚至嚐試自殺,但終能從痛苦中走出來,鍛鑄出鋼鐵般的性格。

四年的生活就這樣過去,到1959年6月18日畢業。

大學本是太上老君的煉丹爐,置身其中,要能煉出一對火眼金睛;但實際上大學卻是一個溫室,無論老師或學生都在其中插科打諢。並且,要在大學裏混得好,就要守大學裏的遊戲規則。大學就像是冷冰冰的機器,從裏麵出來的都是整齊劃一的產品。

然而,功夫在詩外是永恒不變的真理,每一個讀書人都不能隻拘泥在自己的小圈子裏。畢竟,在你所學的學科之外,有更廣闊的世界等待你去發現;在你所在的學校之外,也有無限的人物、事件,它們是不一樣的。終有一天,大學生要走出象牙塔;那麽,為什麽不早做準備呢?

李敖的一生,台大占了重要的成分。多年後,李敖回到台大,在文學院門口留影,並在照片下題字曰:多年以前,麵對台大;多年以後,背對台大。是啊,一名學生要有背對母校的勇氣,才能算沒有辜負母校的栽培。這時,我想起李敖在大學二年級時寫下的一首詩《我將歸來開放》,正好作為收尾:

因為我從來是那樣,

所以你以為我永遠是那樣。

可是這一回你錯了,

我改變得令你難以想象。

壞的終能變得好,

弱的總會變得壯;

誰能想到醜陋的一個蛹,

卻會變成翩翩的蝴蝶模樣?

像一朵入夜的荷花;

像一隻歸巢的宿鳥;

或像一個隱居的老哲人,

我消逝了我所有的鋒芒與光亮。

漆黑的隧道終會鑿穿;

千仞的高崗必被爬上。

當百花凋謝的日子,

我將歸來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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