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25*

龍應台:時間

  《時間

  作者:龍應台

  2007年最末一個晚上,十八歲的華飛去和朋友狂歡。我坐在旅店的窗邊,泰國北部冬季的天空潔淨,尤其當城市的燈火因貧窮而黯淡,星星就大膽放肆了,一顆一顆堂堂出現。但是星星雖亮,卻極度沉沒,下麵的街頭人生鼎沸,樂鼓翻騰。剛從街上的人流裏撤回,我知道,像河水般湧動的是情緒激越的觀光客,但是暗巷裏的騎樓下,疲憊的女人正開始收攤,她們赤腳的幼兒蜷在一旁,用破毯子裹著,早睡著了。

  然後煙花衝向天空轟然炸開,瞬間的璀璨,極致的炫美,人們歡呼雀躍。這是跨年之夜。可是,這不是神明的生日,不是英雄的誕辰,不是神話中某一個偉大的時刻,不是民族史上某一個壯烈的場麵,那麽,人們慶祝的究竟是什麽呢?

  想想看,你用什麽東西量時間?

  一個沙漏裏的細沙流完是一段時間;一炷馨香嫋嫋燒完是一段時間;一盞清茶,從熱到涼是一段時間;鍾表的指針滴答行走一圈,是一段時間。

  有時候,我們用眼睛看得見的壞去量時間。一棟每天路過的熟悉的房子,從圍牆到班駁剝落的門拄的腐蝕傾倒,然後看著它的房頂裂縫一寸寸擴大直至垮陷,有一天野樹爬藤從屋中昂然竄出,宣告完成需要多少時間?

  有時候,我們用非常細微的動去量時間。星星的行走,潮水的漲落,日影的長短,不都是時間的量器?在香港的海濱,我看每天金星出現在海平線的點,冬天和夏天不同;在台北的陽明山上,我看夕陽下沉時碰到觀音山脊的那一刹那,春天和秋天也不同。

  你是否也用過別的量法?孩子小時,我在他們臥房的門沿掛上一個1.5米高的木板量尺。每一年孩子的生日,讓他們站在門沿背對著尺,把他們的高度用小刀刻下。於是刻度一節一節升高,時間也一節一節在走。

  南美洲有一家人,夫妻倆加五個孩子,每一年的同一天,一家七口人拍一張大頭照,三十年不曾間斷。三十年中,紅顏夫妻變成老夫老妻,可愛純真的嬰兒變成心事重重的中年人。

  還有那瘋狂的藝術家,突然決定寫數字。醒來一睜眼就寫,吃飯,坐車,走路,如廁,洗頭時不斷地寫;搭飛機出國時,在飛機的座位上寫;到醫院看病打針時,在病床上寫;到教堂做禮拜時,在教堂的長板凳上寫。每分每刻每時寫,每天每月每年寫,數字越寫越大,字符串越來越長,藝術家這個人,是的,越來越老。

  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時候,杜甫不是還記錄時間嗎?唱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的人,不是在記錄時間嗎?()倫勃朗一年一年畫自畫像,從年少輕狂畫到滿目蒼涼— 他不是在記錄時間嗎?

  農業社會的人在認真地過春分秋分夏至冬至,難道不也是在一個看不見的門沿上,秘密地一刀一刀刻下時間的印記?

  所以跨年的狂歡,聚焦,倒數,恐怕也是一種時間的集體儀式吧?都市裏的人,燈火太亮,已經不再習慣看星星的移動和潮汐的漲落,他們隻能抓住一個日期,在那一個晚上,用美酒,音樂和煙花,借著人群的吆喝彼此壯膽,在那看不見的門沿量尺上,刻下一刀。

  淩晨4時,整個清邁小城在寧靜的沉睡中,2008年悄悄開始。我們行裝齊整,離開了旅店,在黑夜中上路,往泰國邊界出發。五個小時的蜿蜒山道,兩天的慢船河路,寒冷的空氣使人清醒。我在想,在古老的湄公河上啊,時間用什麽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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