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01*

李清照倆首《如夢令》原文翻譯及賞析


  
  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
  
  ·李清照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譯文
  
  昨夜雨點稀疏,晚風急猛,我雖然睡了一夜,仍有餘醉未消。試問卷簾的侍女:海棠花怎麽樣?她說海棠花依然如舊。知道嗎?知道嗎?應是綠葉繁茂,紅花凋零。
  
  【賞析】
  
  李清照雖然不是一位高產的作家,其詞流傳至今的隻不過四五十首,但卻無一首不工,為詞家一大宗矣。這首《如夢令》,便是天下稱之的不朽名篇。小詞借宿酒醒後詢問花事的描寫,曲折委婉地表達了詞人的惜花傷春之情,語言清新,詞意雋永,令人玩味不已。
  
  起首兩句,如何理解頗有爭議。蓋推以事理邏輯:既然是濃睡不消殘酒,又何以知道昨夜雨疏風驟,這豈不是自相矛盾?其實對這兩句詞,是不能用生活中的簡單事理去體會理解的,因為詞人的本意實不在此,而是通過這兩句詞表達無限的惜花之情。大凡惜花的詩詞都言及風雨。白居易《惜牡丹二首》詩:明朝風起花應盡,夜惜衰紅把火看。馮延巳《長相思》詞:紅滿枝,綠滿枝,宿雨厭厭睡起遲。周邦彥《少年遊》詞:一夕東風,海棠花謝,樓上卷簾看。花在風雨中零落,這層意思是容易理解的。但是說濃睡不消殘酒也是寫惜花之情,恐怕就不太容易理解了。不過隻要多讀些前人寫的惜花詩詞,也就不難體會了。杜甫《三絕句》詩:不如醉裏風吹盡,可忍醒時雨打稀。韋莊《又玄集》卷下錄鮑征君(文姬)《惜花吟》詩:枝上花,花下人,可憐顏色俱青春。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日看花花欲落。不如盡此花下飲,莫待春風總吹卻。這些詩句正可用來作為濃睡不消殘酒的注腳。易安在其詠紅梅的《玉樓春》詞中所雲: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亦可視為對濃睡一句的自注。這句詞的辭麵上雖然隻寫了昨夜飲酒過量,翌日晨起宿酲尚未盡消,但在這個辭麵的背後還潛藏著另一層意思,那就是昨夜酒醉是因為惜花。這位女詞人不忍看到明朝海棠花謝,所以昨夜在海棠花下才飲了過量的酒,直到今朝尚有餘醉。《漱玉詞》中曾多處寫到飲酒,可見易安居士是善飲的。善飲尚且酒醉而致濃睡,一夜濃睡之後酒力還未全消,這就不是一般的過量了。我們隻要思索一下詞人為什麽要寫濃睡不消殘酒這句詞,得到的回答隻能是惜花。就這句詞的立意而言,與上引杜甫和鮑文姬的詩句都是同一機杼,並無二致。但易安的高處正在於不落窠臼,獨辟蹊徑。一旦領悟了潛藏在濃睡不消殘酒背後的這層惜花之意,那麽對以下數句的理解也就水到渠成了。
  
  接下去三、四兩句所寫,是惜花心理的必然反映。盡管飲酒致醉一夜濃睡,但清曉酒醒後所關心的第一件事仍是園中海棠。詞人情知海棠不堪一夜驟風疏雨的揉損,窗外定是殘紅狼藉,落花滿眼,卻又不忍親見,於是試著向正在卷簾的侍女問個究竟。一個試字,將詞人關心花事卻又害怕聽到花落的消息、不忍親見落花卻又想知道究竟的矛盾心理,表達得貼切入微,曲折有致。相比之下,周邦彥《少年遊》:一夕東風,海棠花謝,樓上卷簾看。便顯得粗俗不堪,味同嚼蠟了。試問的結果如何呢?——卻道海棠依舊。侍女的回答卻讓詞人感到非常意外。本來以為經過一夜風雨,海棠花一定凋謝得不成樣子了,可是侍女卷起窗簾,看了看外麵之後,卻漫不經心地答道:海棠花還是那樣。一個卻字,既表明侍女對女主人委曲的心事毫無覺察,對窗外發生的變化無動於衷,也表明詞人聽到答話後感到疑惑不解。是啊,雨疏風驟之後,海棠怎會依舊呢?這就非常自然地帶出了結尾兩句。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既是對侍女的反詰,也象是自言自語:這個粗心的丫頭,你知道不知道,園中的海棠應該是綠葉繁茂、紅花稀少才是!應是,表明詞人對窗外景象的推測與判斷,口吻極當。因為她畢竟尚未親眼目睹,所以說話時要留有餘地。同時,這一詞語中也暗含著必然是和不得不是之意。海棠雖好,風雨無情,它是不可能長開不謝的。一語之中,含有不盡的無可奈何的惜花情在,可謂語淺意深。而這一層惜花的殷殷情意,自然是卷簾人所不能體察也無須更多理會的,她畢竟不能象她的女主人那樣感情細膩,那樣對自然和人生有著更深的感悟。這也許是她所以作出上麵的回答的原因。末了的綠肥紅瘦一語,更是全詞的精絕之筆,曆來為世人所稱道。綠代替葉,紅代替花,是兩種顏色的對比;肥形容雨後的葉子因水份充足而茂盛肥大,瘦形容雨後的花朵因不堪雨打而凋謝稀少,是兩種狀態的對比。本來平平常常的四個字,經詞人的搭配組合,竟顯得如此色彩鮮明、形象生動,這實在是語言運用上的一個創造。由這四個字生發聯想,那紅瘦不正表明春天的漸漸消逝,而綠肥象征著綠葉成蔭的盛夏的即將來臨嗎?這種極富概括性的語言,又實在令人歎為觀止。胡仔《苕溪漁隱叢話》稱:此語甚新。《草堂詩餘別錄》評:結句尤為委曲精工,含蓄無窮意焉。看來皆非虛譽。
  
  這首小詞,隻有短短六句三十三言,卻寫得曲折委婉,極有層次。詞人因惜花而痛飲,因情知花謝卻又抱一絲僥幸心理而試問,因不相信卷簾人的回答而再次反問,如此層層轉折,步步深入,將惜花之情表達得搖曳多姿。《蓼園詞選》雲:短幅中藏無數曲折,自是聖於詞者。可謂的評。


 
  
  如夢令①常記溪亭日暮②

李清照
  
  常記③溪亭④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⑤深處。
  
  爭渡,爭渡⑥,驚起一灘鷗鷺⑦。
  
  作品注釋
  
  ①如夢令:詞牌名。
  
  ②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選自《漱玉詞》。
  
  ③常記:長久記憶。
  
  ④溪亭:一說此係濟南七十二名泉之一,位於大明湖畔;二說泛指溪邊亭閣;三說確指一處叫做溪亭的地名(因蘇轍在濟南時寫有《題徐正權秀才城西溪亭》詩);四說係詞人原籍章丘明水附近的一處遊憩之所,其方位當在曆史名山華不注之陽。
  
  ⑤藕花:荷花
  
  ⑥爭渡:奮力劃船渡過。
  
  ⑦鷗鷺:泛指水鳥。[2]
  
  作品譯文
  
  依舊記得經常出遊溪亭,一玩就到傍晚,但是喝醉而忘記回去的路。乘舟返回時,迷路進入藕花池的深處。怎樣才能劃出去,拚命地劃著找路,卻驚起了一灘的鷗鷺。

作品賞析

李清照的《如夢令》隻有兩首,一首是描寫春天的昨夜雨疏風驟,另一首就是課文編選的描寫夏日生活的常記溪亭日暮,兩首都是易安的少女之詞,傳遞著相似的少年情懷,前一首恰好可以作為教材的補充閱讀、填詞翻唱,用它來體會少年的爛漫與放縱,以及詞如何嚴格按照詞牌來填。
都說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韓愈),婉轉悱惻的李易安卻把少年的歡樂譜寫得那麽有聲有色;都問夏天為什麽缺少詩意(孫紹振), 竊竊偷歡的李易安那一場常記的溪亭盛宴卻比夏天本身還要意蘊悠長。
魅力何在?
除了清詞對瞬間的表現技巧,最重要的就在於李清照突破了蘇軾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傳統定論,不但讓畫變成了回憶中的畫,而且這回憶竟然超出了畫的視覺形態,形成了一個動態的意象場,帶動讀者的心一起來分享、透視那一場少年心靈的動畫。
幾乎所有的鑒賞者都關注到常記的起法是一種追述,自然、和諧,麵對知己娓娓地敘述(《唐宋詞鑒賞辭典》);我經常想起來那一天的傍晚,我經常想起在那一天的傍晚所發生的一切,可見那個傍晚在李清照的記憶當中是多麽地深刻,多麽地愉快,多麽地讓她不能忘懷(《百家講壇》,康震),可他們卻鮮有關注這種追述的好處。常記的妙處何在?記,就是回憶。人們常說,失去過才會懂得珍惜。事實上,我們回憶中的景總比眼前的景更有情有趣,因為回憶的閥門裏流淌出來的景,它包含著比現實的景更重要的內心的情緒、情思、情感。那麽常記呢?自然是常常回憶。為什麽偶爾想一想還不夠,還要常常地回憶? 她的內心寶貝著、珍藏著、珍貴著怎樣的追思?一切因為那一場沉醉不知歸路!
——這個醉字大有文章。寫這首詞的時候,李清照也隻不過就是今天初三或者高一、高二的年齡,這是一個男孩子都要禁酒的年齡,更何況當時對女子的無窮約束呢!雖然清詞中不乏縱酒之音:濃睡不消殘酒、酒意詩情誰與共、酒闌更喜團茶苦、東籬把酒黃昏後、謝他酒朋詩侶、酒美梅酸、三杯兩盞淡酒……可這裏的醉基本上都是成過家之後作為有完全行為能力的成年人的自主行為,偶爾一次濃睡不消殘酒,還是悄悄地、偷偷地、人不知鬼不覺地呼呼大睡,因為成年之後和閨閣生活總是有區別——即使開明的李格非,想來也不會允許李清照小小年紀就成為一個縱情花酒、離經叛道的問題少女吧!她連蕩秋千見到客人都要和羞走(《點絳唇·蹴罷秋千》),更何況呼朋引伴、前呼後擁地在溪亭飲到日暮呢——醉的機會一定太難得,難得到李清照常常想起,念念不忘,時時沉浸其中;難得的就像今天的學生某一天集體逃課郊遊一樣放縱,就像六年級的孩子一心要抓住童年的尾巴一樣想往。

接下來所有的文字,都是對醉的意象的一氣嗬成、層層鋪排。
首先是沉醉。
不知歸路是沉醉的直接後果。是迷戀溪亭偷偷飲酒的樂趣不願意回家;還是把酒當成了營養快線,以至於喝得酩酊大醉,根本就找不到回家的路?抑或,景不醉人人自醉,未嚐喝酒就已經被溪亭的景色迷住,深深地陶醉其中,流連其間,根本就想不起家來了?字麵上,沉有沉醉 沉浸、沉迷的意思,沉醉,說明當時的意識不是很清醒,醉眼朦朧之中,搖搖擺擺之間,癡迷也罷,酒喝多了也好,總之是醉了,深深地醉了,醺醺然不知歸路,不願回家。這是第一層意思。這層意思已經突破了畫的靜態布局,轉到了比較強烈的心靈感應上來。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是對不知歸路之醉態的具體描寫。這是移步換景,是電影蒙太奇,鏡頭切換之間,一下子闖入了荷葉羅裙一色裁的鋪天蓋地中來。藕花深處是什麽樣子呢?詞人根本就來不及細細描述,因為是誤入——這也突破了畫的表述極限,詞人在這裏貼近的不是靜態的景,而是視覺變換的流動的景,這種流動的景,指揮著流動的情:不是我的心靈在指揮我的手和腳,而是我的腳和手在指揮著我的心靈,這個身不由己,是沉醉的第二層表現:自我的心靈在大自然麵前放縱著的審美體驗。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簡直就是一幅極端沉醉的池塘交響樂。小舟不知怎麽一下子就劃到了荷塘深處,舉目四望,到處是挨挨擠擠的荷花,原本放縱著的女孩子們慌了神,趕緊向岸邊劃去,可是越劃越亂,越亂越劃,已經分不清哪裏是荷,哪裏是岸了,於是就更加拚命地劃,嘻嘻哈哈地劃,東倒西歪地劃。幾乎就在同時,一個同樣的瞬間,綠的葉、紅的花、白的鷗鷺,彩的羅裙、還有夕陽的餘輝,以及富有夢幻色彩的湖麵全都晃動了起來,間雜著劃槳聲、嘻笑聲,水聲,鷗鷺的撲騰聲、鳴叫聲,也許還有甜美的歌聲,還有相互灑水的驚叫聲,以及發現岸邊的歡呼聲,混雜著荷花清香的少女的放肆的青春一下子在藕花深處迸發出來,視覺、聽覺、嗅覺,各種感官動起來,交織起來,自然就帶動遊者和觀者的心也動起來,美好的感覺、歡樂的心情,把有聲的動畫變成了內心世界的情畫,這種情感從字裏行間滲透到文字之外,構成了一個無限快樂、無限優美的意象場,使整個池塘都和這群嘻嘻哈哈的少女一樣熱鬧了起來。這個意象場,用女孩子們的熱鬧同化著荷塘的熱鬧,形成了一個情感的OK。
對於古典式抒情來說,直接的抒情是比較少見的,情常常與感聯係在一起,情感一詞可能由此而生。情的本性就是動的,故有‘感動’之說,感覺或者感觸隻有‘動’了起來,才能表現感情(孫紹振)這恐怕就是古典詩詞理論中情動於中而形於言的動情藝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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