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08*

莫泊桑:珠寶

  莫泊桑:珠寶

  自從郎丹先生在他的副科長家裏的晚會上遇見了那個青年女子,他就墮入了情網。

  那是一個去世好幾年的外省稅務局長的女兒。父親死後,她和母親到了巴黎,母親時常到本區幾個資產階級人家往來,目的是要給年輕女兒找配偶。

  母女倆都是貧窮而可敬的,安靜而溫和的。那年輕女兒像是一位賢妻良母的典範,明哲的青年男子是夢想把自己的生活托付給這種典型人物的。她那種帶著含羞意味的美,具有一種安琪兒式的純潔風韻,那陣絕不離開嘴角的無從察覺的微笑仿佛是她心弦上的一種反射。

  大家全讚美她。凡是認識她的人都不住地重複說:將來娶她的那一個真有福氣。我們找不出更好的了。

  郎丹先生當時是內政部的一個主任科員,每年的薪水是三千五百金法郎,他向她求婚,娶了她。

  最初和她在一塊兒,他過著一種令人難於相信的幸福生活。她用一種那般巧妙的經濟手腕治家,兩個人好像過得很闊氣。她對待丈夫的注意,細心,體貼,真是罕有的;並且她本身的誘惑力非常之大,以至於在他倆相遇6年之後,他之愛她更甚於初期。

  他僅僅責備她兩個缺點:愛看戲和愛假的珠寶。

  她的女朋友們(她認識三五個小官兒的妻子)隨時替她找得到包廂去看流行的戲,甚或去看那些初次上演的戲;而她呢,不管好歹總要拉著丈夫同去散心,不過他在整天工作之後,這類的散心事是教他駭然感到疲乏的。於是他央求她跟著熟識的太太們去看戲並且由她們送她回家。她認為這種辦法不大相宜,經過長久的時間不肯讓步。末了她由於體恤才答應了他,他因此對她十分感激。

  誰知這種看戲的興趣,不久就在她身上產生了裝飾的需要。她的服裝固然始終是簡單的,真是具有風雅的趣味的,不過究竟樸素;而她的幽嫻的媚態,她的不可抵抗的、謙遜的和微笑的媚態,仿佛由於她那些裙袍上的簡潔獲得一種新的豐姿,但是她養成了習慣,愛給自己掛上一雙假充金剛鑽的大顆兒萊茵石的耳環,並且佩上人造珍珠的項圈,人造黃金的鐲子,嵌著冒充寶石的五彩玻璃片兒的押發圓梳。

  這種戀戀於浮光的愛好引起了丈夫的不滿,他時常說:親愛的,一個人在沒有方法為自己購買種種真的珠寶的時候,那麽隻能靠著自己的美貌和媚態來做裝飾了,這是舉世無雙的珍品。

  但是她從容地微笑著說:你教我怎樣?我愛的是這個。這是我的毛病。我明明知道你有理由,不過人是改變不了本性的。我當然更愛真的珠寶,我!

  於是她拿著珍珠軟項圈在手指頭兒之間轉動,又教寶石棱角間的小切麵射出回光,一麵不斷地說:趕緊瞧吧,這製造得真好。簡直就像真的。

  他在微笑中高聲說:你真有波希米女人的風趣。

  偶爾到晚上,他倆坐在火爐角兒上相伴的時候,她就在他倆喝茶的桌子上擺出她那隻收藏郎丹先生所謂劣貨的小羊皮匣子來;接著她用熱烈的專心態度來著手細看那些人造的珠寶,儼然是玩味著什麽秘密而深刻的享受;末了她固執地把一個軟項圈繞在她丈夫的脖子上,隨即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一麵嚷著:你的樣子真滑稽!後來撲到了他的懷裏,並且興奮過度地吻著他。

  某一個冬天夜裏,她到大歌劇院看戲,回家的時候她凍得渾身發抖。

  第二天,她咳嗽了。8天之後,她害肺炎死了。

  郎丹幾乎跟著她到墳墓裏去了。他的失望是非常驚人的,以至於在一個月之間頭發全變成了白的。他整天從早哭到晚,心靈被一種不堪忍受的痛苦撕毀了,亡妻的回憶,微笑,聲音和一切嬌憨姿態始終纏繞著他。

  光陰絕沒有減少他的悲慟。每每在辦公鍾點之內,同事們談著點兒當日的事情,他們忽然看見了他的腮幫子鼓起來,他的鼻子收縮起來,他的眼睛滿是眼淚;他做出一副苦相,隨即開始痛哭起來。

  他把他伴侶的臥房保留得原封不動,為了思念她,他每天把自己關在臥房裏麵;並且一切家具,甚至於她的衣著,也同樣如同她去世那天的情形一般留在原來的地方。

  不過生活對於他是困難的了。他的薪水,從前在他的妻子手裏,夠得應付一家的種種需要,而現在應付他一個人的用途反而變成不夠的了。後來他發呆地問自己:她從前用什麽巧妙方法教他一直喝上等的酒和吃鮮美的東西,而目下他自己竟不能夠依靠菲薄的財源去備辦從前的飲食。

  他借過債,並且千方百計想法子弄錢。終於某天早上,他連一個銅子兒都沒有了,而且和月底發薪的日子相距還有整整一周,他想起要賣掉一點兒東西了;接著立刻動了念頭要把他妻子的劣貨賣掉一點,因為他的內心深處,對於從前那些害得他生氣的冒牌假貨早已是懷著一種憎恨的。甚至於那些東西的影子,使他每天對他至愛至親的亡妻的回憶,也多少損害了一點。

  他在她遺留下來的那堆假貨裏找了許久,因為直到最後的那些日子裏,她還始終固執地買進過許多,幾乎每天晚上,她必定帶回來一件新的東西,現在,他決定賣掉她仿佛最心愛的那隻大項圈了,他以為它很可以值得六個或者八個法郎,那固然是假東西,不過也的確是下過一番很細致的功夫的。他把它擱在衣袋裏,後來他沿著城基大街向他部裏走,想找一家使他感到有信用的小珠寶店。

  末了他看見了一家就走進去了,因為如此表白自己的窮困而設法出賣一件很不值錢的物事,他免不得有點兒難為情。先生,他對那商人說,我很想知道您對這件小東西的估價。

  那個人接了東西,左看右看了好一陣,掂著它的輕重,拿起一枚放大鏡,教他手下的店員過來,低聲給他講了幾句,他把項圈擱在櫃台上邊了,並且為了格外好好兒鑒定它的印象,他又遠遠地瞧著它。

  郎丹先生被這一套程序弄得不好意思,開口正預備說:唉!我很知道這東西沒有一點價值。然而珠寶商人先說話了:先生,這值得一萬二千到一萬五千金法郎;不過,倘若您能夠正確地教我知道這東西的來源,我才能夠收買它。

  那個喪偶的人睜著一雙大眼睛並且一直張著嘴,他弄不清楚了。末了他吃著嘴問:您說?……您可有把握。另一個誤解了他的驚訝,後來,幹脆地說:您可以到旁的地方問問是不是多給價錢。在我看來,頂多值得一萬五千。倘若您找不著更好的買主,將來您可以再來找我。

  郎丹先生簡直成了傻子了,收回了自己的項圈並且走了,他心裏隻模模糊糊覺得應該一個人好好地想一想了。

  然而一走出店門,他簡直忍不住大笑了,他暗自說道:低能兒!唉!低能兒!倘若我真地照他說的去做!眼見得那是一個不知道分辨真假的珠寶商人!

  後來他又走到另一家珠寶店裏了,地點正在和平街口上。那商人一看見那件珠寶就高聲說:

  哈!不用多說,我很認識它,這個項圈;它是我店裏賣出去的。

  郎丹先生被人弄得很糊塗了,他問:

  它值多少?

  先生,從前我賣了兩萬五千金法郎。倘若您為了服從政府的命令,能夠把這東西怎樣到您手裏的來由告訴我,我可以立刻用一萬八千金法郎收回來。

  這一次,郎丹先生由於詫異而呆呆地坐下了。他接著又說:不過,……不過請您仔仔細細看一看這東西吧,先生,直到現在,我一直以為它是……假的。

  珠寶商人問:

  可願意把尊姓大名告訴我,先生?

  願意,我姓郎丹,是內政部科員,住在舍身街十六號。

  那商人打開了他的好些本帳簿,尋了一陣就高聲說道:

  這項圈從前的確是送往郎丹太太家裏去的,地點是舍身街16號,時間是1876年7月20日。

  後來這兩個人都定住眼光彼此互相瞅著,科員吃驚得發昏,老板覺得遇見了一個扒兒手。

  後者接著說:

  您可願意暫時把這東西在我店裏擱24點鍾?我立刻給您一張收據。

  郎丹吃著嘴說:

  有什麽不願意,當然。

  後來他折起收條擱在自己衣袋裏就一麵走出店門了。隨後他穿過街麵,朝著上坡道兒走,發見自己弄錯了路線,又朝著杜勒裏宮走下來,過了塞納河,認出了自己又走錯了路,重新回到了香榭麗舍大街,頭腦裏連一個主意也沒有了。他極力去推測,去了解。他妻子從前原沒有能力去買一件這樣大價錢的東西。——沒有,自然。——但是那麽一來,那是一件饋贈品了!一件饋贈品!一件誰送給她的饋贈品?為的是什麽?

  他停住腳步了,並且立在大街當中不動了。他微微地感到駭人的疑問了。——她?——那麽其餘所有的珠寶也全是饋贈品了!他覺得天旋地轉了;覺得一株大樹對著他正麵倒下來;他張開了一雙胳膊並且失去知覺跌倒了。

  他被路過的人抬到了一家藥房裏才醒過來。他請人送他回家,後來就關起門躲著。

  一直到深夜,他始終神經錯亂地哭著,口裏咬著一塊手帕,免得自己號啕出來。隨後,他疲勞而且悲慟地上了床,終於沉沉地睡著了。

  一道日光照醒了他,後來他慢慢地起了床,正想到部裏去。在那樣一番精神打擊之後再去工作是困難的。於是他考慮自己可以在科長跟前要求原諒;接著他寫了信給他。隨後他想起自己應當再到珠寶店裏去了;然而一陣羞恥之心教他臉上發紅。他思索了好半天。可是他不能把項圈留在那個漢子那裏。他穿好了衣裳走到了街上。

  天氣是和暖的,蔚藍的晴空展開在這座微笑著似的城市頂上。好些閑逛的人雙手插在衣袋裏向前走過去。

  郎丹瞧著他們經過一麵對自己說:一個人有點兒財產的時候,真是舒服!有了錢,可以連傷心的事都掃得幹幹淨淨,要到哪兒就到哪兒,旅行,散心,全做得到!哈!倘若我是一個富人!

  他發覺自己餓了,從前天夜晚起就沒有吃過什麽。不過他衣袋是空的,於是他重新記起了項圈。一萬八千金法郎!一萬八千金法郎!數目不小呀,那筆款子!

  他走到了和平街,於是開始在珠寶店對麵的人行道上一來一往地散步了。一萬八千金法郎!他幾乎有一二十次要走進店裏去,隻是羞恥之心始終阻住了他。

  然而他餓了,很餓了,而且沒有一個銅子兒。他突然一下打定了主意,跑著穿過了街麵,教自己沒有思索的功夫,接著就撲到了珠寶店裏。

  一下望見了他,那珠寶商人就忙個不住。他用一種微笑的禮貌對他獻了一個座兒。店員們本來在一旁望著郎丹,現在都自動地走過來,眼睛裏麵和嘴唇上麵全露出快活的神氣。掌櫃的高聲說道:

  我已經打聽明白了,先生,因此倘若您始終沒有改變意思,我可以立刻照我從前和您說起過的數目兌價。

  科員支吾地說:

  當然可以。

  掌櫃從一隻抽屜裏取出了十八張大鈔票,數了一遍,交給了郎丹。郎丹簽了一張收條,然後用一隻抖抖嗦嗦的手兒把錢擱在自己的衣袋裏。

  隨後,正當走出去的時候,他重新向那個始終微笑的商人回過來,低著眼睛對他說:

  我有……我有……許多旁的珠寶……那全是我從……那全是我從……同樣的繼承權得來的。您可願意也從我手裏收買那些東西嗎?

  掌櫃欠著身子說道:

  當然願意,先生。

  可是一個店員為了放聲大笑跑出了店門;另一個使勁用手帕擤著鼻涕。

  鎮靜的郎丹臉色緋紅了,不過神情很沉著,他高聲向他說:

  我就去把那些東西帶到您這兒來。

  於是他叫了一輛馬車坐回去取那些珍貴的首飾了。等到一小時之後趕到珠寶店裏的時候,他還沒有吃午飯。

  他們著手一件一件地審查那些東西了,估量每一件的價值。幾乎全是從前由那家店裏賣出去的。

  郎丹呢,現在爭論那些估定的價值了,以至於發脾氣了,堅決地教店裏把銷貨的帳簿翻給他看,並且遇著數目增高的時候,他說話的聲音也愈來愈高了。

  耳環上的那些大的金剛鑽共值兩萬金法郎,手鐲共值三萬五千,扣針,戒指和牌子之類共值一萬六千,一件用翡翠和藍寶石鑲成的頭麵值一萬四幹;獨粒頭大金剛鑽懸在金項鏈底下做墜子的值四萬;全部的數目一共達到十九萬六千金法郎。

  掌櫃用一種帶嘲笑意味的正經態度高聲說:這是由一個把全部積蓄都擱在珠寶上麵的人遺下來的。

  郎丹鄭重地發言了:

  這是存錢的一個方法,正和其他的方法一樣。

  後來,他在和買主決定到明天舉行一次複驗之後就走開了。

  等得走到街上的時候,他瞧著旺多姆紀念柱,把它看成了一枝爬高競賽的桅竿,很想攀到它的尖端。他覺得自己渾身輕鬆了,可以跨過那座高入雲端的大皇帝銅像的頂上和它表演跳羊的遊戲。

  他到伏瓦珊大飯店吃了午飯,並且喝了一瓶價值二十金法郎的葡萄酒。

  隨後,他叫了一輛馬車,在森林公園兜了一個圈子。他用一種頗為輕蔑的態度瞧著公園裏的那些華麗的私人馬車,恨不得要向著遊人叫喚:我現在也是富人了,我。我現在得了二十萬金法郎!

  他想到他的部裏了,於是教馬車載了他到部裏去,毅然決然走進了他科長的辦公室說道:

  我來向您辭職,先生。我現在得了一份三十萬金法郎的遺產。

  他和他舊有的同事們握過了手,又把自己的新生活計劃告訴了他們;隨後他在英吉利咖啡館吃夜飯。

  一個被他看做出眾的()紳士正坐在旁邊,郎丹忍不住心裏的癢,要把事情告訴他,於是用一種相當賣弄的姿態說自己新近繼承了四十萬金法郎遺產。

  他第一次在戲院裏感到不厭煩,後來又和女孩子們過了夜。

  半年之後,他續娶了。他的第二個妻子是個很正派的,但是脾氣不好。她使他很感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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