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20*

史鐵生:我與地壇

  史鐵生:我與地壇

  文/史鐵生

  我才想到,當年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曾經給母親出了一個怎樣的難題。

  她不是那種光會疼愛兒子而不懂得理解兒子的母親。她知道我心裏的苦悶,知道不該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裏結果會更糟,但她又擔心我一個人在那荒僻的園子裏整天都想些什麽。我那時脾氣壞到極點,經常是發了瘋一樣地離開家,從那園子裏回來又中了魔似的什麽話都不說。

  母親知道有些事不宜問,便猶猶豫豫地想問而終於不敢問,因為她自己心裏也沒有答案。她料想我不會願意她跟我一同去,所以她從未這樣要求過,她知道得給我一點獨處的時間,得有這樣一段過程。她隻是不知道這過程得要多久,和這過程的盡頭究竟是什麽。每次我要動身時,她便無言地幫我準備,幫助我上了輪椅車,看著我搖車拐出小院,這以後她會怎樣,當年我不曾想過。

  有一回我搖車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麽事又返身回來,看見母親仍站在原地,還是送我走時的姿勢,望著我拐出小院去的那處牆角,對我的回來竟一時沒有反應。待她再次送我出門的時候,她說:"出去活動活動,去地壇看看書,我說這挺好。"許多年以後我才漸漸聽出,母親這話實際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禱告,是給我的提示,是懇求與囑咐。隻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後,我才有餘暇設想。當我不在家裏的那些漫長的時間,她是怎樣心神不定坐臥難寧,兼著痛苦與驚恐與一個母親最低限度的祈求。

  我可以斷定,以她的聰慧和堅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後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後的白天,她思來想去最後準是對自己說:"反正我不能不讓他出去,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園子裏出了什麽事,這苦難也隻好我來承擔。"在那段日子裏——那是好幾年長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親作過了最壞的準備了,但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為我想想"。事實上我也真的沒為她想過。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他被命運擊昏了頭,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

  她有一個長到二十歲上忽然截癱了的兒子,這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情願截癱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可這事無法代替。她想,隻要兒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確信一個人不能僅僅是活著,兒子得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這條路呢,沒有誰能保證她的兒子終於能找到。——這樣一個母親,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親。

  有一次與一個作家朋友聊天,我問他學寫作的最初動機是什麽?他想了一會說:"為我母親。為了讓她驕傲。"我心裏一驚,良久無言。回想自己最初寫小說的動機,雖不似這位朋友的那般單純,但如他一樣的願望我也有,且一經細想,發現這願望也在全部動機中占了很大比重。這位朋友說:"我的動機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搖頭,心想低俗並不見得低俗,隻怕是這願望過於天真了。他又說:"我那時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讓別人羨慕我母親。"

  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為他的母親還活著。而且我想,他的母親也比我的母親運氣好,他的母親沒有一個雙腿殘廢的兒子,否則事情就不這麽簡單。

  在我的頭一篇小說發表的時候,在我的小說第一次獲獎的那些日子裏,我真是多麽希望我的母親還活著。我便又不能在家裏呆了,又整天整天獨自跑到地壇去,心裏是沒頭沒尾的沉鬱和哀怨,走遍整個園子卻怎麽也想不通:母親為什麽就不能再多活兩年?為什麽在她兒子就快要碰撞開一條路的時候,她卻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來此世上隻是為了替兒子擔憂,卻不該分享我的一點點快樂?

  她匆匆離我去時才隻有四十九呀!有那麽一會,我甚至對世界對上帝充滿了仇恨和厭惡。後來我在一篇題為"合歡樹"的文章中寫道:"我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裏,閉上眼睛,想,上帝為什麽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聽見了回答:'她心裏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點安慰,睜開眼睛,看見風正從樹林裏穿過。"小公園,指的也是地壇。

  隻是到了這時候,紛紜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現得清晰,母親的苦難與偉大才在我心中滲透得深徹。上帝的考慮,也許是對的。

  搖著輪椅在園中慢慢走,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我隻想著一件事:母親已經不在了。在老柏樹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頹牆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後,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我心裏隻默念著一句話:可是母親已經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沒,坐起來,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壇上落滿黑暗然後再漸漸浮起月光,心裏才有點明白,母親不能再來這園中找我了。

  曾有過好多回,我在這園子裏呆得太久了,母親就來找我。她來找我又不想讓我發覺,隻要見我還好好地在這園子裏,她就悄悄轉身回去,我看見過幾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見過幾回她四處張望的情景,她視力不好,端著眼鏡像在尋找海上的一條船,她沒看見我時我已經看見她了,待我看見她也看見我了我就不去看她,過一會我再抬頭看她就又看見她緩緩離去的背影。我單是無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沒有找到我。

  有一回我坐在矮樹叢中,樹叢很密,我看見她沒有找到我;她一個人在園子裏走,走過我的身旁,走過我經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經找了多久還要找多久,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決意不喊她——但這絕不是小時候的捉迷藏,這也許是出於長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強或羞澀?但這倔隻留給我痛悔,絲毫也沒有驕傲。我真想告誡所有長大了的男孩子,千萬不要跟母親來這套倔強,羞澀就更不必,我已經懂了可我已經來不及了。

  兒子想使母親驕傲,這心情畢竟是太真實了,以致使"想出名"這一聲名狼藉的念頭也多少改變了一點形象。這是個複雜的問題,且不去管它了罷。隨著小說獲獎的激動逐日暗淡,我開始相信,至少有一點我是想錯了: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的一條路,並不就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年年月月我都到這園子裏來,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麽。母親生前沒給我留下過什麽雋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誨,隻是在她去世之後,她艱難的命運,堅忍的意誌和毫不張揚的愛,隨光陰流轉,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鮮明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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